首页 -> 2007年第7期

《日本真相》(选载之一)

作者:高宗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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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高宗武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日关系的重要参与者和见证人。1942年5月至1943年2月,他在美国华盛顿家中完成回忆录《日本真相》(英文稿易书名《深入虎穴》)。曾经好友胡适审读,并提出修改。后屡次与美国出版商联系出版均未果。英文稿《深入虎穴》乃送胡佛研究所保存,而中文原始手稿则一直由高氏自己保存,绝不示人。1994年9月24日高宗武病逝,手稿则由其遗孀沈惟瑜接管。2004年沈惟瑜病逝,手稿由其孙子高昕继续保管。今年初,《书屋》杂志与高昕先生取得联系,他欣然将经过夏侯叙五先生整理的手稿交给《书屋》选载,并同意列入“书屋文丛”出版。
  本期选载的“汪精卫出走之后”,系指1938年12月汪精卫从重庆出走,潜往河内前后一段错综复杂的历史情形。
  
  高宗武 著 夏侯叙五 整理 注释
  
  汪精卫的出走到现在为止,尚是世界上一个谜。许多美国朋友问我:何以他会出走呢?
  那时,汉口、广州相继陷入敌手,当时国际间的援助,除了美国在各种担保之下的二千万商业借款〔1〕之外,别的一点声响也没有,在上海的美国人坦白地说:“同情是当然的,可是替你们打仗,那是不可能的。”我所居住的香港,当地英国政府对于日本人也十分迁就。当时有一些朋友非常忧虑,认为这样下去总非办法,至少有部分人怀疑抗战的前途。这时,日本人说愿意与中国了此战局,但要汪精卫出来主持,托我一位最亲信的日本朋友〔2〕来向我表示,我就写了一封信给汪精卫及我的几位朋友。他们来信说,可以出来主和,但要日本说出具体的条件来。本来日本人最喜欢谈原则,不肯拿出具体的条件来,这一次日本人竟明白地答应说出几个条件来,而以汪本人公开主张和平为主要条件。汪本人呢,我公平地说,开始也并不是反对抗战,不过他看这样的抗下去,国际间的援助又是未知之数,结果非把中国抗完不可。最低的限度,在我所知道的范围之内,他的动机似乎尚没有非国民的动机。他也曾为革命运动做过刺客,冒过他人所不敢冒的险,我和他在政治上现在虽已分了手,同时我对他现在所做的事完全反对,但我对他个人不愿加以不必要的批评,或者这样的说,一般人看起来,一定以为我替汪辩护,替自己解释,这我也只好任人家批评和解释。
  我对汪的出走,负七分之一的责任,我应该承受一切的错误和责备,我本身之被这位朋友欺骗,更要负百分之百的责任,因为我太不够聪明,天天和日本人一起,结果还是受骗。这位朋友的姓名恕我暂不披露,因为我的个性,不愿冤枉任何一个人,就是敌人也一样。这位日本朋友之欺骗我,尚只不过是嫌疑,并没有十分证实,所以我不愿把他的名字说出来。退一步说,或者他来骗我,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日本这样的事情并不稀奇,而且后来他也是劝我走开的一个人,所以我在道义上有替他留点余地的义务。
  汪的出走,重庆方面的蒋介石完全不知道,汪出走之前,也没和蒋谈过,当时除了陈公博、周佛海、陈璧君、曾仲鸣(汪之最重要秘书)等几人之外,连林柏生、褚民谊都不知道。当时有谣言说汪的出走是得到蒋之许可;也有人说蒋、汪是唱双簧的。日本方面对此说更是盛传,或者是日本人故意制造的。当时还有人说,汪出走的原因,是他在政治上不得意之故。这些全非事实。我特此再说明一声:汪的出走,蒋是完全不知道的,这是我对国际上应该负责声明的。
  汪本来和近卫〔3〕约好,汪公开主和的通电当在近卫的宣言之后,后来因为蒋介石突然由前方回到重庆,汪恐被蒋发觉,走不成功,行期遂展缓数日。近卫本定12月14日由东京赴大阪公会堂演说,乘机将宣言的内容说出来,可是因为汪不能如期出走,近卫亦遂托病改期,对外宣称重伤风。这都是日本少壮军人今井〔4〕上校的设计,一纸少壮军人的电报,就可以令近卫称病不出门,不理国务,就一国的首相资格而论,近卫已犯了日本传统上所称的欺君之罪。
  为什么汪出走前要近卫发表宣言呢?这一点据梅思平〔5〕对我说,汪精卫左右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人,这个人〔6〕的姓名恕我姑且不发表,这个人当时的意见是:主和是可以的,但必须是日本先发表中日和平的具体条件,同时这条件和宣言要在日皇主持的御前会上通过。这个人所以这样主张,第一,这个人也极端地不相信日本人;第二,这个人以为日本的皇帝可以镇压日本军人的无信,御前会议决定的东西,日本军人赖不了。这是此君对日本情形的隔膜,把日本皇帝的力量看得太大,其实呢?日本军人表面上对皇帝十分恭谨,而内心呢?也和对付傀儡政权的傀儡差不了多少。日本的皇帝这十几年来很走运,十年以前皇帝的威风远不及今日,但若说日本人人会替皇帝去死,这句话要修正,我亲自听过好几位日本同学骂天皇是无用的东西,只消费不生产,也有人主张把他赶走。
  汪出来第一个目的地是安南〔7〕的河内,当时和汪一同飞出来的有陈公博、周佛海、陶希圣、曾仲鸣、陈璧君等五人,当时我正在香港,中间一切消息,都由梅思平传话。12月29日,陈公博、周佛海、陈璧君、陶希圣由河内坐船抵香港,住在九龙约克道五号,当时我住在九龙林肯道六号,陈等带来汪所亲拟的公开主和通电〔8〕,汪写明白不许增一字,也不许减一字。汪的老友顾孟余君极端反对这个通电,主张不用发表,他的主张非常激烈,申明若不听他的话,则从此断绝朋友关系。我对于这宣言的内容也极端不赞成,这宣言是在河内拟的,我并没有参加意见,内容的确不大妥当,但是汪氏的意思不许增一字,不许改一字,所以我也没有办法。然而因为顾的反对,这宣言也搁了一天,因为要向汪请示,应否不发表,汪来电说仍旧要发表。汪之所以要发表,大概因为近卫的宣言既由他而来,他若不发通电,则反为不美,同时也是失信的。
  他们在出走之前,据他们事后告诉我,彼此互相约好几点:(一)不攻击政府;(二)不入沦陷区域;(三)不和日本人发生经济上的金钱关系;(四)不做于整个国家不利的任何举动。在汪的通电发出之后,没有多大影响,当时他们决定静观,不做任何举动。
  我于1月下旬奉汪电召赴河内见他,我在河内期间,有时候住在Metiopolitan Hotel,有时候住在汪之家内。汪在河内的住宅,可以说非常之简单,一切用具都是最便宜的东西,十足的表现难民的色彩。我在河内住了两星期,每天和汪的谈话时间平均有四小时,汪在那时候任何客人都不见,所以我们谈天的机会很多,有一句话,汪前前后后问过我不止三四次:“日本人的诚意如何?”我的答复:“至多只能把它当百分之四十看待。”关于这个问题,汪每次问我的话都是一样,我每次答他的话也是一样,可以说一个字也不改。他写了好几封信〔9〕,要我替他到日本去一次,试探日本方面的真意,信上的措辞也很大方。这我当然义不容辞,并商决和日本人谈话的要点,劝日本从速和中国政府恢复和平,同时信中也说明中国人之所以如此苦战,力抗日本,完全是日本遇事太无信用,为国家之生存计不得不战。
  我从河内回来之后在香港住了几天,于2月14日由香港乘热田丸号到日本去,汪和我相约他的行动,是视我到东京后,打听东京的意见明白之后再作决定。在我旅行期间,他决定在河内静居。当时关于汪的行动,有许多主张,一部分人主张他先到欧洲去暂住;一部分人主张他到香港暂住;一部分人主张仍旧在河内静居,但是没有一个人主张他到上海去的。
  我于2月20日由香港直接到长崎,日本方面派我的老朋友犬养健(前日本宰相犬养毅之子)到长崎来接我。我到长崎之后,第一个我要去看的人是我的同乡前辈黄群〔10〕先生,二十年前在北京住过的人,或者知道这位黄先生。他是旧国会议员,梁启超做财政总长的时候,他是梁的最重要的顾问;他是研究系中最重要的一员。后来因为政治上的不得意,回到上海做生意,在上海开通易信托公司,自任总经理。1936年初夏,因为他的公司破产,就跑到日本去了,一直住到中国战事发生也没有回来。说起来,他干政治、做生意,都失败的,但我对他倒是非常尊敬,并不以成败论英雄的方法来看他。他住在大滨,是长崎县的一个镇,就在云仙山下,面海背山,风景绝佳,于是我就约他到云仙山上一家旅馆见面,当天晚上我们就住在那里。吃完晚饭之后,我就和这位黄先生在我寝室内谈天,一直谈到深夜四点钟。当天晚上我和他决定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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