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关于五四精神等问题致王元化先生

作者:姜 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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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化先生:
  今春在电脑里丢失的那封长信,终于还是未能找回来。回武汉后本应立即给您写信的,不想被几件事吸引住了,一直静不下心来,以致拖到今天才写这封信,实在是失礼,望能原谅。
  那吸引了我的几件事,是两篇论文和一部小说所引发的论争:《中国需要一场文艺复兴》引起的讨论,集中在《南方周末》上;《民主社会主义模式与中国前途》一文和小说《如焉》所引发的论争,主要在网络上。这几场论争表面上似乎互不相干,但稍加分析就不难发现,它们同出一源,都是一些知识分子焦虑心态的反映。他们在反思,在探寻。可以说,这些论争都通向一个百年来一直困扰着中国人的大问题——我们从哪儿来?向何处去?
  在接触这些论争、思考有关问题的过程中,我常常联想到您的有关见解,特别是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提出的那些问题,点到的思想史、文化史上的几个重要穴位。于是,我就结合近来发生的这些论争,写信谈我的看法。信写了一半,才想起您去年寄来的《九十年代反思录》,我从深圳回来后还未来得及细读,于是就打开读有关五四、杜亚泉和卢梭的那几篇。到这时我才发现,我那两封未完成的信里说的都是多余的话,我所提的问题,您都已经作了详细的辨析。您的看法我大都同意,只是在分寸上和对待的态度上略有不同。这些问题在当年曾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如今能够从自身经验中领悟您的看法的人愈来愈少了,而年轻人又在重复那种打旗号、分营垒、党同伐异的论争旧习。看来,您的那些反思并未过时,真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最近这次呼唤“文艺复兴”,使我想起了世纪之交的“回归五四”和前年的“反思启蒙”。前者是对于五四的笼统的全面肯定,后者是对五四的不恰当的指责。这一次在谈论文艺复兴的时候,好像有些含糊其辞,没有正面触及对五四的评价、与五四的关系问题。我觉得这样是不行的,五四是绕不过去的,不管是谈以往的历史,还是今后的发展,五四这笔账是非算清楚不可的。正是在这里,您的那些意见就显得非常重要,应该提出来进一步申说发挥。
  联系去年您在电话里提到的那几篇文章,我觉得以下两个问题最为重要,需要进一步辨析和阐发。
  一、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运动的基本精神究竟是什么?后来在什么时候和怎样蜕变和逆转的?
  二、中国有没有过真正的“全面反传统”?事实上我们反掉了什么传统又继承发展了什么传统?
  下面,就简略地说说我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首先一点,是必须把新文化运动、文学革命运动与爱国群众运动区别开来:前者是来自内部历史上的人文主义思潮的又一次兴起,是一次自省自强因而富有理性批判精神的思想文化启蒙运动。后者却是对外部压力的反弹,是爱国主义群众运动。这也就是多年来所说的启蒙与救亡的区别与关系问题。李慎之先生曾将其喻为风与火的关系。按我的理解,启蒙犹如火种,埋藏在民族历史的深处,遇到风而发生变化,火借风力,风助火势,启蒙之火时隐时现,从魏晋到晚明到戊戌到五四,反映出中国人个性解放开始之早,形成之滞缓艰难。这中间贯穿着一条主线,就是人,个人,自我的发现和觉醒,这一点与西方完全一致。所以无论怎样称谓,说五四是启蒙运动也好,是文艺复兴也好,其真精神在此,是毫无疑义的。
  您把这种精神归结为个性解放、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当然可以,符合当时的历史实际。但为何不直截了当地使用“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浪漫主义”这些既准确又通行的科学概念呢?事实上新文化运动的蜕变、文学革命的转向,正是从批判这三个主义开始的。把个人主义等同于利己主义,把自由主义庸俗化为自由散漫不负责任,把浪漫主义曲解为脱离现实胡思乱想进而把个人主义判定为“万恶之源”。事实上,正是这种反五四之道而行的极左思潮、极左路线,才是真正的祸害之源。
  您借用陈寅恪的“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来解释五四精神,正好从这里说明当时的保守主义者也赞同五四精神,并不像后来的史书所说的那样,古今、中西两派完全对立。从这里也可以反过来看,当年的新文化运动先驱者,那些新派人物,也并非绝对拒绝传统文化,主张“全面反传统”。所以我觉得,事实上并不存在所谓的“全面反传统”,也不能笼统地说什么“文化断裂”,而是要问:多年来我们反掉的是什么文化?断裂的是什么文化?继承发展的又是什么文化?我觉得,这才是关键问题。
  中国的主流文化,儒道释合流的士大夫传统文化,五四以后仍在延续,这在胡适和鲁迅身上反映得非常清楚,他们身上的传统道德操守,他们在传统文化方面的修养,所付出的辛劳,所取得的成就,都是人所共知的。其他新派人物,从《新青年》、《新潮》到后来的《新月》、《现代》、《论语》等周围的那些人,全都是传统文化方面训练有素的。再后来,我所直接了解到的,从抗战到胜利,大中学校教材中的传统文化比重并不小,读写文言文和旧体诗词,是高中和大学生的一般水平,包括理工科学生。当年学理工而在文史方面颇有成就的,并不少见也不奇怪。从朱自清编的《大学国文》,他和夏丏尊合著的《文心》,就可以看出当时教育方面对传统文化的重视。我个人的亲历也可以为证,在入小学之前我还读过一年家塾,初中阶段还在家里读《左传》、《陆宣公奏议》。
  这说明,事实上并不存在“全面反传统”和“文化断裂”,存在的是另外两种情况:一是当年论争中的一些过激的言辞主张,如“全盘西化”、“不读中国书”、“废除汉字”之类,都是并未实行也行不通的。二是确实反掉了传统,而且不止一种,在这些方面出现了“断裂”,同时发展了另一种传统,甚至在某些方面出现了“返祖现象”,造成了民族的灾难——我认为,这才是关键所在,是一个至今仍未引起重视的至关重要的大问题,这就是八十多年前曾经有人提及而长期未引起注意,八十多年后您首先再度提出的游民文化问题。
  您在《思辨随笔》里介绍杜亚泉论游民文化的那段文字,无异于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户,让我看到了以前未曾看到的东西。后来读了王学泰以及黄远生的论著,又使我联想起梁启超和鲁迅的一些看法,并进而联想起仿佛《日知录》和《读通鉴论》里有相关议论。不幸的是,我的视力已不容我去查阅,只能重读鲁迅的《春末闲谈》和《灯下漫笔》。我发现,那里面所说的“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还有那种会制造没有思想的劳动力的细腰封,都是对中国历史的透辟见解。专制与造反、暴君与奴隶的统一发展了那种以暴力和权谋为基本内容的游民文化,并不断批判和清除含有人文精神的主流传统文化和五四新文化。
  我也注意到了,游民文化问题在您的论著里并不是一个孤立的话题,它与许多文章有关联有呼应。在您的这几本书里,古今中外不仅互相关联,而且都与现实密切相关,既是学术更有思想。游民文化就不仅仅涉及历史、涉及“文革”,而且也与当前现实有某些关联。近几年有两本很引人注意的书:吴思的《潜规则》和《血酬定律》,不知您听说过没有。这两本书很独特,独特的目光和独特的叙述方式,其中揭示的一些东西,实际上涉及至今仍有影响的游民社会、游民文化问题。这说明,有愈来愈多的人在关注、在研究“我们从哪里来、向何处去”的问题。
  其实,这也都是在“正本清源”——不知您还记得否,在当年的“拨乱反正”之初,曾提出过“正本清源”的口号,但不知为什么很快就不提了。三十年过去了,今天再来做这项工作似乎太迟了,不过迟了也比不做好。您在《一切都不会白白过去》一文里提到龚自珍的话:“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我读了立即联想到了鲁迅的话:“多有不自满的人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多有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祸哉祸哉!”——重视历史却不知自省,正是我们的祖传老病。这里提到的几场讨论,就都带有反思、正本清源的性质,因而也应该有自省的精神,民族的自省、个人的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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