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沉重的“锦灰”

作者: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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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先生将他多年“玩物”的文字编辑成书,取了个生僻的书名《锦灰堆》,令人费解。好在他自己有解释,该书《自序》说:“元钱舜举作小横卷,画名‘锦灰堆’,所图乃螯钤、虾尾、鸡翎、蚌壳、笋箨、莲房等物,皆食余剥剩,无用当弃者。窃念历年拙作,琐屑芜杂,与之差似,因以《锦灰堆》名吾集。”原来,书名借用了画名。既然宋末元初的画家钱选(字舜举)将螯钤虾尾这些杂七杂八的弃物描绘出来,堆砌成一幅画,可以叫做“锦灰堆”,那么,王先生将谈古旧家具、漆器、竹刻、书画以及饮食、养鸽、放鹰等风习的“琐屑芜杂”文字编为文集,自然可以以彼例此,借“锦灰堆”作为谦词,命名他的书。
  不过钱选为什么将螯钤虾尾之属称为“锦灰堆”?这依然费解。这些“食余剥剩,无用当弃者”虽然是弃物,但仍旧是有棱有角、有模有样的“物”,而不是轻飘飘、软塌塌的“灰”。何况,“食余剥剩”之前,完整的蟹、虾、鸡、蚌、笋、莲蓬等物也不是具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不能用“锦”来称呼。因此,尽管王先生借画名为书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钱选将这些弃物冠上“锦灰”二字,却显得相当突兀。
  然而,正是突兀的画名升华了该画的意义。它使我们在猜疑、困惑、不断追问、力求突围中恍然大悟:钱选所画,意在画外;钱选所题,别有深意。众所周知,钱选是南宋景定年间乡贡进士,宋亡不仕,以遗民之身在元代生活了二十余年。他忍辱负重,流连诗画,以终其身。他以“士气”论画,更为时人称道,是一个“士气”充盈、具有浓厚遗民情结的画家。因此,这幅堆砌弃物的画不可囫囵看过,它另有象征意义:残钤剩尾者,残山剩水也。残山剩水者,锦绣河山被摧残、被“食余剥剩”后留下的山水也。它可以用残钤剩尾来象征,也可以称为“劫火余灰”或者更形象、更令人触目惊心的“锦灰”。古代诗文中“劫灰”一词,常用来指战乱或大火毁坏后的残迹或灰烬。而“锦灰”亦即在劫火中被焚毁的“锦绣”之“灰”,更与“殷鉴不远”的浩劫联系在一起。唐末诗人韦庄《秦妇吟》描写黄巢军队攻占长安后烧杀抢掠的骇人景象,就为“锦绣灰”三字提供了出处:“昔日繁华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在他看来,“内库”琳琅满目、描龙绣凤、花团锦簇的“锦绣”顷刻之间化成“灰”烬,正是浩劫肇祸,使“故物”全毁、“繁华”埋没的典型象征。尽管如何评价黄巢军队的所作所为应留待历史学家讨论,但包含无尽伤痛,有力控诉了浩劫的“锦绣灰”三个字却从此成了古人熟悉的典故。一看到这三个字,人们就会想起世代积累的“繁华”顿时付之一炬,只留下随风飘散的灰烬这令人刻骨铭心的景象。钱选以“锦灰堆”题画,正是要唤起人们沉痛的历史记忆,使人面对“残钤剩尾”,想起“残山剩水”,想起堆堆“锦灰”,悲悼已成“劫灰”的现实,引出扼腕痛惜、慨当以慷的情感反应。画的意义就这样由“突兀”的画名牵引,在观众沉痛的联想中升华。如果再想想,钱选是浙江人,蟹、虾、鸡、蚌、笋、莲蓬等正是江南风物。当他看到这些与自己生活融为一体的“故物”突然被蜂拥而至的饕餮大兵疯狂“剥食”,只留下堆堆垃圾,想到锦绣河山也像江南风物一样被疯狂“剥食”,甚至被焚毁,只留下堆堆“锦灰”,心胸间唤起的将是何等悲怆的故国情怀!题写画名时,他的心一定在流血。
  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韦庄那首“锦绣”之诗也几乎在他自己的莫名恐惧中化为“灰”烬。唐僖宗广明元年(880),黄巢军队攻占长安,韦庄恰好因应举居留京城,亲眼看到了烧杀抢掠和往来攻守那一幕。中和元年(883),也就是三年之后,他在洛阳写成长篇叙事诗《秦妇吟》,借在黄巢军队中生活三年之久的妇女之口,描述了黄巢军队攻入长安后的种种表现以及他们与“官军”反复争夺长安的战况。诗中既记录了黄巢军队的残暴和粗野,又叙述了官军溃败、残酷剥夺老百姓的情状。其中,“内库”“天街”联固然震撼人心,脍炙人口,但描写官军“入门下马旋若风,罄室倾囊如卷土”,搜刮人民,使“千万家”冻馁山中的诗句同样力透纸背,予人深刻印象。因此,《秦妇吟》“声振士林,远播边陲”,韦庄也获取了“《秦妇吟》秀才”的美誉。但是,韦庄本人及其家族后来却对这首诗讳莫如深。他撰写家诫,不许家人垂挂写有这首诗的诗幛,以防止诽谤。其弟韦蔼903年为他编辑《浣花集》,也遵嘱不收这首诗。人们虽然可以从《唐才子传》、《北窗琐言》等书中知道韦庄写过这首诗和诗中有“内库”“天街”名联,但无法窥其全豹。这就导致了近代学者罗振玉所谓“世无传本”的状况(《秦妇吟书后》)。它仿佛化为灰烬,在这个世界飘散、消失了。直到韦庄逝世千余年后,完璧重光的“奇迹”才发生。二十世纪初叶,日本人狩野博士在英国博物馆见到了该诗后梁贞明五年(919)安友盛写本的残卷,抄录下来。1919年,我国学者王国维读到了这些残文。他根据其中“内库”“天街”一联,判定这是《秦妇吟》残卷,写成《唐写本韦庄秦妇吟残诗跋》。后来,他又与法国汉学家伯希和联系,从巴黎图书馆所藏敦煌写本中抄出该诗唐天复五年(应为唐天佑二年,905)张龟写本,将两个写本校勘,才使《秦妇吟》“首尾完具”,于1924年公布于世,使人们读到了这一中国诗史上罕见的名篇(王国维《秦妇吟又跋》)。这时候,距韦庄逝世已一千零一十四年,距安友盛抄本写定也已一千零五年。这一千余年,它由民间传写后,或藏于边陲石窟,或锁于深宫大院,最后又遭浩劫,漂洋过海,流落异乡,除只言片语外,不为中国广大读者知晓,等于化成了灰烬,成了“锦绣灰”。由此造成的文化和文学上的损失,难以计算。但考其原因,主要不在水火战乱,而在韦庄内心莫名的恐惧。他恐惧什么?黄巢余党?统率“官军”的朝廷?还是拥兵自重、割据蜀中、后来果然自称“前蜀”之王的王建?都无法坐实。但使一位大才子抛弃美誉,忍痛割爱的根本原因,不外乎言论不自由环境下的诸多因素:专制强权以及由此引起的倾轧、诽谤、流言……这证明,黄巢军队有形的暴力可以将“内库”锦绣化为灰烬,专制强权无形的暴力也可以将“内心”锦绣化为灰烬,它们同样残酷!正是由于有形无形的暴力长期存在,“内库”和“内心”、物质和精神的锦绣才或迟或速地化为灰烬,构成生灭存毁的恶性循环。这难道就是我们的历史?我们文化的宿命?面对决不轻飘飘、软塌塌,而是异常沉重、内含刺心锋芒的堆堆“锦灰”,值得记取的教训是:有形无形的暴力是制造“锦绣”化“灰”悲剧的罪魁祸首,只有人人都获得免于恐怖的自由,“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才有可能跳出忽存忽毁的恶性循环,进入“可持续发展”的轨道。
  当然,王世襄先生取“锦灰堆”为书名与钱选取“锦灰堆”为画名意义不同。钱选用它象征浩劫,以提升画作的意义。王先生只在钱选画作中提取“锦灰堆”这个题名与所画“琐屑芜杂”之弃物的关系,用它来作文集的谦词,二者不可混淆。不过,韦庄和钱选用“锦绣灰”、“锦灰堆”说历史,说文化,王先生用“锦灰堆”式“琐屑芜杂”之文同样在说历史,说文化,他们在不同中又必有所同。记得近代启蒙思想家龚自珍在《四先生功令文序》中就透露过这样的思想:玩赏器物可以练就一双透过器物看出时代盛衰、人心静躁的眼睛。到市场上去,见到“内外完好”、任何细处都不马虎的器物,一定是“时运康阜,民生闲暇”时代的作品。因为只有这样的时代,人们才会心境平和、专心致志,不苟且、不懒惰地制作器物。这意味着,“玩物”也是在“玩”味历史,“玩”味社会,“玩”味文化,“玩”味它们的沧桑变化。其间,“时运康阜,民生闲暇”的感慨和“内库烧为锦绣灰”的伤痛都会袭人而来,使“锦灰堆”式“琐屑芜杂”文字变成酸甜苦辣杂陈的“五味瓶”。
  读过《锦灰堆》的人们,有这样的感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