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文字古今通(一)

作者:流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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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三最古老
  
  原始人类采集狩猎,群体出动,必须公平分配果品肉类,所以需要计数。如果真有仓颉夫子,他一定会先造一二三。怎样造?据说是“近取诸身,远取诸物”。那好吧,仿照手指,画一杠,画两杠,画三杠,字就造出来了。这该是最简单也最古老的三个汉字。设想我们的手指不是条状,而是圈状,一二三很可能就写成0-00-000了。
  “一”字简单之极,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此书距今已有一千九百余年之久,它这样解说“一”字:“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一是宇宙之始,万物之源,大道之根。能把最简单说得最伟大,也不容易。许慎又拈出弌字,说是“一”的古文。此说欠妥。弌字分解开来,从一,弋声,资格怎能比一更老?皆因后世巧诈日出,偷添笔画,改一成二成三成五成七,才造“弌”字代替“一”字,用于会计账簿,这算什么古文呢?后来又用壹顶替弌,等同写别字。
  “二”字上短下长,求美观也。古代“二”字读lì,音与“丽”同。三千余年前商代甲骨文“丽”字是两只鹿,其后古文简化近似今“丽”,意为二鹿。古代送两张珍贵兽皮作礼品,谓之丽皮。“丽”即二也。“二”字用于会计,防人偷改,便在弌下加一,成弍。还不放心,后来又加贝,作贰。贝壳在古代曾经是货币。从贝的字多与财富有关。
  “三”字古代读shēn,音与人参的“参”同。篆文“参”字是三颗星,其下是声符。“参”是古代白虎七宿中的参宿,即猎户座中的三星,冬夜可见,很亮。《诗经》的“三星在户”,就指参宿冬夜出现于正南方天空上。参即三也。古人最初只叫三星,后来造出“参”字,专指三星。三字用于会计,稍改参字成叁。
  有文盲学了一二三,大喜说:“就这样简单。好,我能写十百千万了。”说对了一点点,甲骨文四的确横画四杠。四杠的那个四,被后来的篆文废除了。
  
  四五六皆借字
  
  甲骨文“四”,横画四杠,这样用了千年,终觉不妥。允许四杠,就有五杠六杠七杠直至N杠登场,文盲都能写十百千万了,那还像文字吗?俗话“事不过三”,到三而止,四就另找替代。于是三加一写成四。四的本义是鼻涕,与数目字无关系,是借来用的。古文“四”字,两条清鼻涕左右孔流下,诙谐有趣。借作数目字用以后,四的本义遂隐。于是另造泗字,代表双龙出洞。《诗经·陈风·泽陂》说男子荷塘遇美女,想她睡不着,“寤寐无为,涕泗滂沱”。涕是泪水,泗是鼻涕。大男人家哪能哭成这样,可能这是编来搞笑的诗,被多情种子误读了。
  解字好比侦探破案,事属科学,切勿意识形态挂帅,否则难免瞎说。许慎《说文解字》:“五,五行也。从二(像天与地),阴阳在天地间交午也。”也不想想,水火木金土相生相克的学说,即五行学说,产生于春秋战国时,比五字的出现至少晚了千年,怎能用五行去解说呢?请看甲骨文三个“五”,最老的那个“五”只有两杠交叉,并无像天地的两横,便知许慎之说落空了。不过我们应原谅他,因为他未见过甲骨文。他身后又过了一千八百年,甲骨文才出土于殷墟(今河南安阳小屯村)。
  两杠交叉的这个“五”,我想或为远古巫术符号,表示有所禁止。这个符号至今仍用,例如教师批改作业,又如道路禁止通行。我还见过池边竖牌,牌上画鱼,打个红叉,表示禁钓,文盲都懂。“五”被借去作数目字,所以另造“毋”字,表示禁止。小孩行为越轨,大人发出鼻音很重的毋声,以制止之。这种毋声狗都会发,虽然不识“五”字。由此侦知“五”的本义应是禁止,难怪古人迷信五月五日为恶月恶日(恶音wù)或忤月忤日(忤音wǔ)。孟尝君五月五日呱呱坠地,其父王厌恶说:“丢到野外去!”端午节室内洒雄黄驱毒蛇,河上划彩船驱恶龙,都与迷信“五”有关系,初无涉于屈原。
  甲骨文“六”,像棚屋形。《诗经·小雅·信南山》:“中田有庐,疆场有瓜。”六借去作数目字用,棚屋一义就交给后起的“庐”字去管。田中棚屋,夏秋入住,为守瓜也。
  旧时四五六有所谓大写就是肆伍陆,用于会计账簿。这是故意写笔画繁多的别字,以防偷改。
  
  七八九亦借字
  
  今之十字在甲骨文乃是“七”字,仅仅用于计数。“七”字本义,后人猜测,应是刀割。看篆文有些像横刀割庄稼,如秋收之刈禾。如果猜测不错,这个“七”就该是许慎定义的指事字。读者或以为横杠既像刀,立柱又像禾,应属象形字。非也。物有形,方可象,所以象形字所指的必须是名词,是一件物。而刀割是动词,是做一件事,用形象表达出来,就是指事字。这是象形与指事之区别。指事字和会意字,今人通称象意字。
  “七”就是“切”。切乃后起之字,从刀,七声。“七”字借作数目字用,所以后人造出“切”字,管领切割一义。
  七的大写是柒,乃漆字的异体。漆与七有关系。漆树取漆,必须用刀切割树身,开一小口,缓缓泌出液汗,滴注桶内。因为要切,所以名漆。
  “八”字好解,就是扒字。甲骨文“八”联想到扒树皮(可以盖屋)。《说文解字》:“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八是象意字,应该说“象分别相背之意”,免滋误会,以为是象形字。“八”的大写是捌,意近手掰,音bāi。
  说起扒树皮,忽想到“皮”字。籀文“皮”字很像在剥树皮。请设想从空中俯看下面,那个圆圈便是树干,右手正在撕剥树皮。最早“皮”乃动词,音义或同“剥”吧。这与“扒”的音义也相近。“皮”后来变名词,转皮今音pí。
  “九”这个字,诸家聚讼,各说不一。其间有说“九”乃“肘”字,最合鄙意。甲骨文“九”,我猜想是钓钩。后来见到比殷墟甲骨文晚数百年的周代金文,才知绝非钓钩。丁山说,金文“九”上面的“又”字是右手(以三指表五指),下面弯屈者乃臂肘。九肘古音相同。“九”字借作数目字用,所以后人造出“肘”字,管领臂肘一义。“九”的大写是“玖”,一种黑色玉石。
  
  
  十百千回到一
  
  手有十指,所以数字序列十进位。横一指,横二指,横三指,表示一、二、三。竖一指便是“十”,暗示回归到一,这就是十进位。甲骨文“十”字正是竖一指。这个画一竖杠的“十”,如果自转九十度,就会被误认作“一”字了,所以终觉不好,金文便在杠腰加一圈点。圆点刻画费工,篆文改为横刻一杠,最后定型。这就是“十”,至今不改。
  数字到“十”,已是巨额,所以广大深厚的“博”,多人出力的“协”,字皆从十得义。今人多误作所谓竖心旁,其故在不通文字学常识。“十”的大写是“拾”,义为拾取。
  十十为百,先有白字,后造百字。百字是一白二字合成的。甲骨文“白”字像拇指之形,就是今人之擘字。人手五指,拇指最壮。数字到十十,堪称为壮了,比拟手拇指,乃用“白”称之。一个十十就是一个白,合写成百。看甲骨文就知道白与百的关系。一个白是百,二个白是二百,三个白是三百。
  “白”既有壮大的意思,所以大哥称伯,春秋五霸原称五伯。今人说起某人可敬,竖拇指以称之。商民族尊素色,素色叫作白色,算是敬称。于是白又成了一种色名。许慎未见过甲骨文,所以《说文解字》认为白这个字是专门造来表示素色的。我们比许先生幸运多了。
  十百为千。千,从一,人声。数字由九百九十九到一千,又回到一,所以千字从一。古音千人二字同韵。或许最早造出“千”字的某族人,在其土语方音,千人二音同读,所以用人作千字的声符。远古渺茫,只能推测。
  百和千的大写是佰和仟,义为百夫长和千夫长。
  
  
  万是一只蝎子
  
  十千为万。“万”这个字最早原非数字,与十千不相干。看甲骨文“万”字,竟是一只极厉害的蝎子,举双钳,翘尾刺,作临战的姿势。蝎尾毒针刺人,通夜惨痛,哭爹叫娘,据闻疼到天亮稍可缓解。旧时华北民居患蝎,也就是患那种名叫“万”的毒虫,所以檐下有“万”便是厉害的“厉”。这种方法造字,旧称会意字,今已归入象音字。
  随着周朝取代商朝,甲骨文式微了,被刻铸在青铜器上的金文以及书写在竹简木条上的籀文和古文取代。到秦朝篆文又兴起,至汉代甲骨文终于被历史完全掩埋。东汉许慎未见过甲骨文,固不足奇。他见到的“万”字已经是篆文了,非甲骨文,看来看去,不能断言那是一只蝎子,所以《说文解字》只好说那是虫,不能落实是哪种虫。
  令人迷惑的是,甲骨文“万”字固然是蝎子,但是在甲骨文文本里竟无一处作蝎子解,例皆借指十千为万之万。猜想起来,早在商朝甲骨文时代前,夏朝已有像蝎子之形的“万”字。距今四千年前,夏人造它来专门指蝎子。夏被商取代后,文明日臻,事务日繁,计数日巨,十百千这三个数量级已嫌不够用了,于是向蝎子借“万”字管领“十千”一义。久借不还,就在万字下面添虫成虿(chài),专指蝎子,而且读音也改变,不读wàn了。
  为何十千叫万?在下猜想,万满古音或同。计数到了十千之巨,古人觉得已经爆满,不可以添加了,故谓之“万”。
  甲骨文“万”,尾上加一,便是一万。有加三的算是三万,在甲骨文已是最高记录。
  周朝宴聚娱宾,节目有万舞,就是蝎子舞。蝎子遇敌,高举双钳,曲翘尾刺,行进踏着节拍,威仪逼人。武舞名之曰万,良有以也。
  蝎是简体。繁体作,从虫,歇声。旧称形声字,今称象声字。至此,象形、象意、象声三种字造字方法我都举过例了。汉字以象声字数量最多,象意字次之,象形字最少。说汉字部分是象形字,这样就准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