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香港杂忆

作者:邓 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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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是我生长之地,离开它已半个世纪了,但当年的岁月,那早已成陈迹的一幅幅图景仍是那么清晰,常令我魂牵梦萦。
  我拖着小木屐,拿着小饭碗,随着同伴到土丹顿街的一间木器店,等候师傅给我们派饭。这天是鲁班诞辰,木器店按惯例给附近的儿童派饭,说吃过此饭的儿童将会像鲁班那样心灵手巧,后来,这习俗随着木器业的解体而消失了。
  在伊利近街,一幢新式的公寓楼,底层门前挂有养中女子平民免费义学的牌子。这是全日制的小学,是由设在坚道的私立养中女子中学校长邓少苏集资兴办,并得政府津贴的劳工子女学校。学成后可有如刺绣、缝纫、裁剪、衣帽制作等一技之长。每班仅有一班主任负责除音乐、手工艺外的全部课程。童年的我就读于此,在该校学习期间,有两事可一提:一是在三年级时,曾有汉文视学官来校检查工作,到我班上抽查学生作业,从一学生的译文作业本上发现老师的用字不妥,原来所谓译文是由老师在黑板上用本地方言写几句短文,学生抄下后将它改成文言,例如老师写:“我呢班细蚊仔”,我们将此改为“吾辈童稚”之类,恰巧是此句让视学官看到,他说,儿童是人,不宜用“蚊”字,要去虫字旁才合适,那时我认为他有点迂,现在才感到他是对人的尊重。
  另一件事是在上四年级时,启读新课本《香港地理》。我们所读的课本是由香港教育司组织专人负责编写的,此时老师说:地理一书的第一课不上,上级通知,要从第二课开始。原来第一课的末句是,香港是中英鸦片战争后中方割让给英方的。这正是当局掩耳盗铃、弄巧反拙之举,但我还是感谢那撰写者与审查者,让白纸黑字留下历史的真相。
  小学毕业后我有幸考取奖学金,继续进入有名的庇理罗士女子中学,这是官立的按英国模式办成的第一流中学,教图画的是法国人,教卫生的是英国人,中外籍教师济济一堂,有室内外大运动场等。这所学校是以捐献私宅给政府办学的英人的名字命名的,所读课本大都是英国牛津大学出版社编撰的。我们从小都享受公费医疗,对体检后发现有贫血的给予鱼肝油等补充。我在此就读两年即遇太平洋事变而暂告失学,在此就读期间有两事可提,一是那地理课本,The Round world,印刷精美,每章都附有从当地拍摄下来的风土人物图片,我翻到亚洲的中国一页时,看到附图是在一农舍中一家人围坐进膳,但男人的脑后是一条长辫子,此时已是1941年,距清朝被民国所代替已三十年了。
  另一事也是约在1941年10月间,我们在教室中写作,忽然进入两人,是英文视学官领着一个绅士风度高个子的男人。两人低声与教师交谈,那视学官走到我前座的同学前提示:Your nose touch the paper.这同学听后才抬起头。两人很快便离去,我们没有起立迎送,两人走后老师在黑板上写:Sir Mark Young,此时我们才知那高个子是刚到香港上任的杨慕琦总督,这是我第一次遇见的一位高官,他的来去,我们处之淡然,学校也无任何迎送仪式,公务员例行公事,小事一宗。令人想不到的是:在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偷袭珍珠港后不久即占领香港,新上任总督成为战俘,入日人集中营。
  扯旗山上的棋杆换上了太阳旗,香港从此写下最黑暗的一页。
  出现我眼前的图景都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摆在行人道上的是一具具如黑炭团般卷曲的烧焦尸体,是从被炸废墟中挖出来的。
  趁火打劫的人们将大钢琴、大木柜等放入小巷,顷刻之间被拆得七零八落,人们只要木料及金属制品,因为可立即换钱,一件带血污皮夹克只要五块钱。
  邻居一个寡妇的独生儿子是个义勇队员,日军来后失踪了,她像祥林嫂那样向人诉说。
  日军来后,传说杀了一些人,究竟抓了多少,杀了多少,谁也不知道。
  先前全港几十份报章杂志都消失了,只有军方办的一两份华文报,都是宣传一个调子,大东亚共存共荣,建设大东亚共荣圈。
  街上饿殍开始出现,连续不断,饥民到处游荡,抢吃,为了整顿市容,当局将游荡饥民抓起来,关在牢中,滴水不给。这些饥民变得疯狂,饥渴交煎中相互咬啮死去,这是收殓工在收尸后出来对人们说的。当地报上是从不报道这些实情的,报上宣介是演出的盘丝洞,演蚌女的将身上的贝壳一开一闪的,露出三点式泳装似的扮相,一片娱乐升平。
  有人偷听反法西斯同盟军的战况报道,把日军大败的消息传播出来,若是让当局发现是会招致杀身之祸的。
  封锁与愚民,是法西斯的专政手段。
  当我看到人们围观那躺在海军船坞附近的行人道的一具尸体时,人们说那是个日本人,被揪出打死的,我才知道日本投降,听人说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是法西斯,我们也用法西斯手段去报复么,我记起那位身经拿破仑滑铁卢之役又遇巴黎公社的流血经历而写出《九三年》、《悲惨世界》的大文豪维克多·雨果,他要人们在他的墓碑上写上:我们祈求未来的是正义,不是复仇。
  1946年,前总督杨慕琦重回香港任职,此时人们像欢迎凯旋的英雄似的来欢迎他,场面空前热烈。他于日军战俘营中关押三年八个月,停战才获释,他对战争并无丰功伟绩,可人们却如此热烈盛情。其实在法西斯的铁蹄统治之下,人们面对非人之境,是很难忍受的,而身在法西斯集中营的战俘们饱受饥寒和沉重的苦役,还有精神上的折磨。我曾看过摄于1942年间香港日军战俘营中一排立着的英官兵之集体照片,个个都裸露上身,筋骨清晰可见,如同木乃伊似的干瘦。法西斯是不会履行国际战俘公约的,能存活下来极为不易。正如一西方学者所说,如果生存比死亡更难忍受,那么,敢于生存,是真正的勇气。
  人们对战俘的尊重和爱戴,正基于此。英国法律规定,在战争期间,被俘的官兵在被俘期间薪俸照发,还有所增加。香港各界人士欢迎曾是战俘的总督归来,正是表现一个文明社会健康公民的心态,一个社会的文明,主要是看对于人的爱护与关怀。
  香港是如何由一个破落的小渔村发展成为现在的现代化都市,跻身世界名城之列,香港人又是如何从仇英、抗英到后来的和谐共处,共同建筑今天的香港。其中有不少正反的经验值得人们去汲取、借鉴的,可惜见诸笔墨的不多。
  著名作家叶灵凤长期生活于香港,曾留下《香港掌故》等多卷文集,有人称之为开创香港学之先河。但愿后继有人,续写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