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

作者:王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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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济安日记》记载了1946年1月至9月由昆明到重庆—南京—上海等地的生活,主要部分是昆明西南联大的教书生活,是西南联大风卷残云返回内地的最后一个学期。当时夏济安教的是英语写作,外文系主任是柳无忌,老师还有罗皑岚、司徒月乔、杨宪益等。有时柳无忌到重庆出差,由罗皑岚兼系主任。日记写了夏和一个叫R.E.女生的情殇。钱学熙、卞之琳、齐良骥、顾寿观等是他的同事兼朋友。当时卞之琳与张充和恋爱失败,2月1日(乙酉年除夕)记:“没有人请吃年夜饭。”他和钱、卞、顾四人,吃猪油年糕,喝绍兴酒,还备有火鸡、美国鲑鱼罐头,“卞在补牙齿,酒后发牢骚云:少年掉牙齿自己会长,中年脱牙没法长全,少年失恋,容易补全,中年失恋才真悲伤。张某某之脱离他,对他真是一大打击,痛苦不过偶然表露一下。”年年此夕费呻吟,十一年前的除夕,卞之琳酒醒何处?只留下一曲《旧元夜遐思》作证词:
  
  灯前的窗玻璃是一面镜子,
  莫掀帷望远吧,如不想自鉴。
  可是远窗是更深的镜子:
  一星灯火看是谁的愁眼?
  
  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
  是利刃,可是劈不开水涡:
  人在你梦里,你在人梦里。
  独醒者放下屠刀来为你们祝福。
  (1935年2月4日)
  
  在朋友日记里,我们从侧面第一次看到了卞之琳直接诅咒生活表达苦闷的方式,这在卞之琳文集里是绝对看不到的。日记说,卞之琳一直珍藏着张充和“自灌的铝质昆曲唱片”,有时请大家共赏听(四月八日)。“夜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情在,岂独伤心是小青!”(【戏代曲子】《题曲》),卞先生和张充和的恋爱,是旷日持久的单边作战。后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卞也讲到他珍藏的那张张充和铝质昆曲唱片:“我成为‘昆曲迷’也远超半个世纪了。……抗战初期,流离中我受一位朋友(即张充和女士,引者注)所托,珍藏她原先用铝盘自录所唱几段名曲,包括《题曲》吟诗一段,后来历经劫乱,居然幸存,可惜都已锈坏。1980年访美,又承老友用磁带把她后来唱的几支曲段转录了送给我带回国,其中也就有《题曲》这一段吟诗徒唱。半世纪以前同一段灌片听起来也哀婉动人,娇嫩一点,正显年轻呀。后来这一段录音,显出功力到家,有点苍劲了。”〔1〕
  日记里,夏与卞先生惺惺相惜,颇有沦落天涯共此间的感应。有时卞会作为过来人提醒“我的头发和衣服,实在太招人恶感”(3月28日);有时卞并不以为自己是情场失意者,“晚上卞大谈其恋爱经验”(5月6日)。日记还记了卞两次到苏州探访“旧情人”,回上海,卞“住在李健吾家里”(6月25日)。卞对张的执著有乃师徐志摩对林徽因的风范,只是少了一些浪漫多了一些低回。终生不渝屡败屡战的追求近于某种悲壮了。及至1985年,卞之琳在第二十一期《诗书画》发表《合璧记趣》,交代他四十四岁时到苏州情人旧居寻梦时,就像徐回到了康河一样令人销魂:“1953年,我南返江、浙,经年参加农业生产合作化工作。……一晚在苏州城里滞留,恰巧被接待住旧友张充和旧居——我过去熟悉的她曾独住的一间楼室。当时楼还在,室内空荡荡,还没有人占用过。秋夜枯坐原主人留下的空书桌前,偶翻空抽屉,赫然瞥见一束无人过问的字稿,取出一看,原来是沈尹默给充和圈改的词稿。当即取走保存,多年后,经十年动乱,却还幸存。1980年应邀访美两个月,携置行箧,得机重逢故人,当即奉归物主。”夏在1946年的日记里就十分欣赏卞先生的柏拉图精神,为了恋爱,此时的“之琳已守到三十七岁,实是难能可贵”(6月25日)。仿佛有了卞先生做榜样,夏济安在朝圣天国的路上算有了说话的伴儿,不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卞之琳是现代汉语诗人中的李商隐,被闻一多称为“技巧诗人”,其实在“技巧”外衣的掩盖下是他的寸寸相思。卞之琳给夏济安精神上莫大的慰安和鼓励。他俩和谐得像一对流浪儿,抑或像堂吉诃德和桑丘在说相声。按理说照过去《西厢记》张君瑞的老经验,一般是“文学海洋深”,也就会“色胆天来大”。可是现代社会由于语境的变化,这个老黄历失灵了。中国绅士蜕变为知识分子,雄性角色退守为情商的巨人,行为意义却很差的低能儿,只配做情场上的柏拉图了。这个现象的出现提出了一个饶有意味的情场角色历史转换与变迁的比较恋爱学课题。
  为了打发最后一学期无聊的日子,卞之琳意外地在昆明街头美国士兵丢弃的杂物中发现了《时代》周刊,上面刊载有节本的衣修午德《紫罗兰姑娘》,于是卞之琳翻译了这篇如自己所认为的“实在不算数”的“恋爱问题”小说。看来,这不单纯是消磨时间,而是有所寄托的翻译。“不久,朋友夏济安先生首先为我在上海找到了一本单行本原文送给我,使我终于补全了”〔2〕。这个故事的发生见证着卞与夏在西南联大最后的友谊。随后自然是各自踏上熙攘的旅途,“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生活在更多时候如一杯走了气的烧酒。惟在除夕,浪子才能痛切地感知生活恰如鸡肋。“除首次尝火鸡外,无特别可记之事”,却不由得由卞之琳想到自己,“我平生只有单恋,不足挂齿。今天我可以说一句:我并不在单恋,一切只待上帝安排”。按夏志清说,“一九四五年济安看中了R.E.,第二次堕入情网,陷得更深”。日记里这位女生很快出场了,2月6日,“R.E.坐在第一排,看见了不免又动心,发现一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翡翠金戒,不知何所指。她好像知道我有意思,从不敢用眼睛正视我”。夏氏兄弟的出名是后来事情。其时夏济安三十岁,学历文凭又不占优势,在群贤毕至的西南联大属小字辈,连三闾大学方鸿渐辈份儿都不如,却没有方鸿渐的游世洒脱,这加重了夏济安的顾影自怜。2月25日记自己是否谈恋爱的矛盾心理:一是“等地位高后,年龄大后再谈;然年龄一大,更不宜为少女所接受,……以吴宓便是前车之鉴,最是可怕”。二是“索性闭门治学,不问女人”。为了侧面得知R.E.的真实情况,夏出了英语作文题目“My Life”(我的小传)。从交来的作文中得知,这位女生比夏小十岁,“1926年夏天出生于长沙市,是我父母的长女”(2月20日)。因为想象的恋人是湖南人,在八字没一撇的情况下,夏济安却联想到如在一起生活会遇到的两个麻烦:一个是说话问题,自己是苏州人,“苏州话是一种很好的语言,我舍不得放弃,除非她亦跟我学”,另一个是吃饭问题,湖南人爱吃辣,“她做的菜是不是都辣的?我现在虽稍能吃辣,但天天吃辣,可亦吃不消”。当时,除了生活习惯外,夏济安还在害肠胃疾病。
  2月27日,记了这位女生的穿着打扮,他者眼里的她自然是情人眼里的女神:“今天她穿了一件新的浅青灰色的绒线夹克,戴了一双黑皮手套。她没穿过大衣,最初看见她时,是件上胸有一条(二条?)红条的浅灰色绒线衣,最近两个月是件黑色拉链的绒线衣,旗袍总是很干净的深青布的。她的趣味是很素雅的,……她不烫发,不长不短,柔曲而并不太黑的美发,恰巧衬托出脸蛋的圆浑。眼睛虽不大,却并非没有秀美。”如果我们被这部日记打动,准备拍一部“1946年的爱情”的电影,女主角的衣着打扮和长相气质就有确凿无疑的依据了。可否说这是女性肖像在日记文学里描画得最为精彩的一笔呢?就像是《围城》里的方鸿渐,在苏文纨客厅里,眼前一亮,怎么撞上了唐晓芙。
  不时有意地安排英语作文,来了解对方的情况,成了夏济安螳螂捕蝉游戏的保留节目。3月6日,夏又安排了英语作文:“我出的题目是An unforgettable motionpicture(一场难忘的电影),她做的是讲《窗中少妇》(Woman in the Window,with Edw.Robinson & Joan Bennett)(爱德华·罗滨逊和琼·蓓纳主演)的,上周才演过,我偏偏错过,真该死。”可是“《窗中少妇》恐怕不会再来昆明了”,现在正演蓓蒂·葛兰宝主演的《美人游春图》。3月16日记:“前几天听说唐兰教授(他的搜书之勤,恐怕全联大第一)用一千五百圆购到一本Woman in the Window(《窗中少妇》),我那时正为看不到这场电影发愁,就托向达教授转言,我愿出三千圆挖购这本书。我的意思是一则自己想看书以代电影,再则想把它赠给爱看这张电影的人。今天向教授把这本书带来了,情形不顶新,不过要送人还送得出(唐不要钱,只肯交换,异日当拣两本他所要的书送他)。书是来了,可是我的心已变了,要不要再把它送掉呢?我现在想在大考之后,把书包好,托传达室转给她。我将不具名,亦不附任何字句,她假如聪明的话,也会猜得出是什么人送的。让她知道一点,天下有这样一个痴人就够了。”第二天,星期天,“看了几章‘Woman in the Window’(《窗中少妇》)。其中罗滨逊所演的那角色是一英文教授,已五六十岁,罗自己在电影上的扮相也不怎么年轻,不知怎的她作文算他about thirty years old(约卅岁)。她看我应当更年轻了”。看了这样的作文,再加上合理的想象推断,夏济安对于恋爱的胜算有了更多的心理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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