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补白的工作

作者:孙康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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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书屋》的编辑来信,恳请我将近期的研究成果写篇学术随笔介绍一下。接信后,我甚感踌躇,只怕这短小的篇幅难以周全。现在我尝试着去写,倒是想趁机回顾和总结一下近年来的研究心得。
   首先要说明的是,在美国汉学界做学问,一向都偏于专攻某个时代(例如专攻汉代文学、唐代文学、宋元文学、明清文学、现代文学等)或是某个特定的文体(如专攻古典诗词、元明清戏剧和小说、当代小说等)。当初我在攻读博士学位时,所受的就是这种规范的汉学教育。但后来自己搞研究,越走越远,竟渐渐走出了旧有的设限。可以说,从1980年初以来,我的研究发展路线一直是曲折而多变的,有时连我自己也始料未及。因为我喜欢从事文学“侦探”的工作,在研究中常有边走边发现的乐趣。这就像登山途中这山望着那山高,一个“新发现”会引来另一个新发现,峰回路转,又是柳暗花明的一个新村。比如我起初是研究十九世纪英美文学的,但后来却转而研究唐宋词(见拙作《词与文类》),之后又研究六朝文学(见拙作《抒情与描写——六朝诗歌概论》)。近年则转为明、清研究(见专著《陈子龙柳如是诗词情缘》及有关吴伟业、钱谦益、王士祯、龚自珍等单篇文章)和性别研究(见斯坦福大学出版的《中国女作家选集》等书)。
   最近三四年来,由于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与哈佛大学的宇文所安合编)的缘故,想不到爱上了填补文学史空白的工作。开始时,做这个别人不干我独干的工作,主要是出于自己任主编的责任感,干到最后,不但干出了热情,也得到了一定的收获。
   传统的文学史存在着许多盲点。就拿有明一代的文学来说,至少在西方汉学界,就明显地存在着偏重晚明而忽视前中期的问题。这一失衡的文学史叙述通常多在强调1550年之后的明代文学多么重要,而在此前的近二百年间,似乎都无足称道,但事实远非如此。无论在政治上还是文学上,明初和中叶的文学都很值得重新审视。而《剑桥中国文学史》本来的目标之一就是要填补文学史上的空白,所以非得开辟有关明代前中期的一章不可。作为主编,筚路蓝缕的事当然应由自己挑头,就这样我接受了撰写这一章的挑战(该章也正好是《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的首章)。在撰写该章的过程中,我边纠偏边拾遗,努力设法把一段长期受忽视的文学史阶段如实地陈述出来。为叙述方便,我将明代早中期文学分为三期:1400-1450为第一期;1450-1520为第二期;1520-1570为第三期。
  在第一期的五十年中(1400-1450),我描写士人为摆脱政治恐怖所做的努力。经过了数十年的文字狱迫害,风雅的官员们渐渐学会“台阁体”的赋诗属文,以颂扬新王朝的确立。之所以把1400年(而不是明朝的开国年代1368年)作为《剑桥中国文学史》的上卷和下卷的分水岭,是有其原因的。首先,几乎所有目前的中国文学史都把文学史和朝代的政治史合而为一;但《剑桥中国文学史》要提出的一个新观念就是:文学史不必与朝代的政治史等同,虽然二者息息相关。当然分期法(periodization)经常是十分主观的,每个文学史都有其特定的目标。我和宇文所安之所以决定把1400当作上下卷的分水岭,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几个主要欧洲国家的《剑桥文学史》也恰好大都从1400年左右开始的,如俄国、德国和意大利文学史等。这样可以让英语世界的读者们更加有跨国界的比较视野(换言之,我们可以让西方读者们认识到,这些国家的文学史在时间上只相当于中国文学史的下卷,足见中国文学史之源远流长)。而且学习英国文学的人都知道,1400年是一个十分具有象征意义的时代,如著名的乔叟Chaucer在那年去世了;在1400年之前半世纪,薄伽丘写的《十日谈》大约也是那个时候出现的,那时的欧洲也正好出现了类似于“非典”的瘟疫黑死病,所以大家把精力都放在说故事上,实际上是由于一种对现实的逃避,才出现了《十日谈》这样一本书。1400年左右在中国的历史上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年代,那时明朝刚开始了三十多年,也逐渐由朱元璋的恐怖政策慢慢安定了下来,虽然高压政策还是不断。以1400年作为分水岭,就等于是以永乐皇帝的时代作为第二卷的开始,我认为这不但是在文化上和文学上都是一个很重要的年代,也是一个很好的分水岭。此外,大约从永乐年间以后,中国文学就慢慢变得比较多元化了,我们可以用一个比较流行的字——diversity——表示其多样性。
  第二期(1450-1520)始于著名的“土木之变”,在这个英宗被俘后的不幸年代,朝廷明显暴露出自己的弱势,随着压迫和控制衰减,第一期存在的恐怖与沉默日渐消除,文学创作相应地繁荣起来。在这七十年中,作家们不只得到了充分表达思想感情的机会,他们还敢于把批评的锋芒指向腐败的宦官和其他高级官员,指斥他们误导了皇上。基于这些变化,文学的权力中心逐渐从朝廷转向了个体写作者。这也是因为明代中叶的大多数皇帝,尽管不是特别有能力的统治者,却对文化与教育活动给予了极大支持。突出的例子就是复位的皇帝明英宗,他尽管人品上臭名昭著,却在学校体制上做了不少政策变动——特别是安排了学官,并扩大了学校规模。这一重要变化导致地方学校中学生人数的急剧增加,以至于到十六世纪初期,学校中的学生数已达到史无前例的二十四万四千三百人。这种大的文化氛围,也使得识字率有所增加。而这一时期尤其令人感兴趣的现象是,皇帝推进了戏剧与民谣文化。大体上说,皇帝对歌唱文化的支持为明朝文学的发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最终音乐、口头与书面文学构成了共同的文化氛围。与此同时,明代中叶许多士大夫形成了多种知识共存的观念,坚信文学家必须具有宽广的知识基础。这种观念或许受到永乐皇帝早期编永乐大典那种全才思想的影响,但直到明代中期全面的心智才在文学领域有所体现。毋庸置疑,这种观念改变了文学的方向。正因为此,1450年之后中国文学的成果异常丰富。
  第三期(1520-1570)主要集中在嘉靖年间(1522-1566),世宗在位的四十五年中,不止沿海长期受倭寇骚扰,北京还再次遭蒙古进犯。为国家安全计,朝廷及时采取了通商议和的政策。在此期间,不断有正直的官员冒死进谏,批评昏乱的朝政,而拒不纳谏的世宗则对谏诤者严酷打击,致使不少大臣都倒毙在臭名昭著的廷杖之下。堂堂的朝廷命臣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情景常出现在通俗小说中,小说书写历史的时代由此开始了。与此同时,印刷业也有了飞速的发展,很多长篇小说和各种文体的作品由坊间大量推出,就某些文化产品的广泛传播而言,明代中期文学的盛况并不比欧洲的文艺复兴逊色。
  总之,我希望这个填补空白的尝试将来也能引起足够的注意和兴趣,进而促成更加深入的探讨。同时,经过这一次重写文学史的实际操作,我终于走出了汉学界那种墨守成规的设限,踏入了跨国界文学的文化影响,而瞿佑(1347-1433)及其《剪灯新话》在明初乃至其后的遭遇正好给我的探索提供了一个案例。有关瞿佑,我已经写了两篇文章(一篇英文,一篇中文),都牵涉到明初文人的命运及其作品的遭遇和政治涵义等。在文章里,我从接受史的角度来重新探讨瞿佑的《剪灯新话》。《剪灯新话》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被查禁的小说,也是最早具有跨国界影响力的中国古典小说集。它从十五世纪开始就风行于韩国,后来也一直在日本和越南盛传,然而唯独在中国,反随着时间的推移渐趋淹没。该书之所以长期在中国境内被遗忘,追根究底,实与它曾被明朝政府查禁有关。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瞿佑是一位懂得抓住大众读者、且具魅力的作家。虽然当他在世时,由于明初官方思想的严禁,他并未享受一个“名家”所应当享受的愉悦和满足,但在他身后,他的文学声音却传播到海外诸国,使得《剪灯新话》成为异国的经典,因而终于被典藏下来,足见命运还是公平的。文人虽然生前遭遇迫害,但在身后可以借着文学作品变得通达。据我的考证,《剪灯新话》的故事情节之所以特别受东亚诸国的读者的欢迎,乃是由于其叙事上的当代背景。由于他所写的故事多半发生在元末明初,故对战乱所造成的伤亡尤多纪实的描写。读这些故事,读者很容易读出作者瞿佑反对穷兵黩武的声音,以及那直率而生动的文字所传达的凛然正义。同时,由战乱而引起的人间悲剧也特别让读者感动。巧合的是,当《剪灯新话》在韩国、日本、越南等国开始盛行的时候,也正是这些国家刚经变乱、还在动荡不安的期间。从研究瞿佑的过程中,我深深体验到,我们今日有必要把文学作品放在“过去”的时代背景来重新考虑。就如美国叙事学学者渥拉斯·马丁(Wallace Martin) 所说,“叙事学”本来就是“一种了解过去的方法”(“a method of understanding the past”) 。我希望借着研究瞿佑《剪灯新话》的文学性与其时代性,能对“过去”又多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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