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殷海光故家的几件往事

作者:李文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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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研究殷海光先生的著作中,可能是囿于资料,很少提到他故家的情况。我们家与殷家是四代世交,特别是海光先生的父亲子平公与我家三代——伯祖父、二伯母、家父和我——都交好,本文就我所亲见、亲知、亲闻的一些往事,分成几个小段胪列如下。
  
  道德文章堪称楷模的基督徒
  
  殷海光先生的父亲殷子平老先生,号绿野农、绿野轩农,1885年1月21日(清光绪十年十二月初六)出生在湖北省黄冈县殷家楼一个教师(私塾)家庭。子平公一生负诗名,精通音律,笃信基督。1918年毕业于湖北荆州神学院,即被基督教圣公会分配至黄冈县上巴河镇福音堂任牧师,全家遂迁居上巴河。海光先生的母亲殷老夫人本名吴如意,是子平公的表姐,即子平公的母亲是她的姑母,1884年11月27日(清光绪十年十月初十)出生于湖北省黄冈县雅淡洲吴家岭一个很有名望的教师(私塾)家庭,其叔父吴贡三,影响和带领子平公的长兄子衡公加入早期反清革命团体日知会,对殷氏家族思想影响很大,此事我将在后面谈到。殷老夫人亦信仰基督,相夫教子,聪慧朴悫。
  子平公诗宗老杜,留存于世的十余首诗词,是我凭记忆保存下来的。下面从几首诗的背景切入,谈谈一些往事和子平公的晚年生活状况。
  “小院夜兰开,先生步月来。行吟无尽兴,临去又徘徊。”这首送给我二伯母张信贞的五言绝句,是现存诗词中写作时间最早的,时间约在1930年前后。在上巴河西街,我们家开了一个线铺,兼营百货,由二伯父掌管经营。二伯母娘家与二伯父家都信奉基督,二伯母小时在家塾读书,后又读过教会办的女子师范,禀其家教,温厚有礼,通大义。到上巴河后,时子平公是上巴河福音堂的牧师,与我家通好,二伯母便义务承担了福音堂的一些宗教事务。福音堂大门临街,屋后有两间学屋,围着一个院子,种满了各色花卉,侧边就是明净清澈的四方塘,晨濯暮浣,景致很美,这首诗就是记述一次在福音堂院内步月赏花吟诗之事。这里提一件诗词之外但我们家极为珍视的往事。
  二伯父性好丝弦,与一班声气相投的人吹拉弹唱,常常没有日夜,于生意上则不甚在意。请的先生伙计见状,偷的偷,骗的骗,支宽入窄,生意日蹙。二伯母苦口规劝,要二伯父少玩一点,为生计着想,分出时间管一下生意。二伯父充耳不闻,玩乐如故,家境每况愈下。二伯母对家庭前途日益忧虑,常闭户饮泣。时间一长,二伯母为子女今后的教育着想,攒起了私房钱。但这些钱又不能放在家里,于是,她想到了子平公。子平公学贯中西,为人正直、宽厚、谦和,至诚至公,且富同情心,在乡里极有口碑。二伯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子平公,子平公非常同情二伯母的境况,答应通过他的手把钱借贷出去。自此,二伯母手上只要有点钱,一块两块,十块八块(银元),都交给子平公,因怕二伯父知道,她自己没有留账。子平公倒是写了一本账,时间钱数记得清清楚楚,借贷出去也有字据,几年下来,竟有几百块大洋,这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且这事除他们二人外,任何人都不知道。1933年,二伯母分娩大出血,骤然去世。丧事后,子平公把二伯父、家父和叔父等几兄弟请到福音堂,告诉他们这件事及其原委。子平公强调,为完成二伯母的嘱托,这笔钱不能交给二伯父,今后孩子们上学所需就从这笔钱中开支。二伯父他们都无异议(后来果如二伯母所料,生意严重亏空,幸好几兄弟支持才没有倒闭,但已顾及不上其他的事了)。后来,我的两个堂姐、一个堂兄读书及在校生活所需就是用的这笔钱。而且,这件事在我们家族中几代相传,成为教育子女的一个典型事例。
  “贫居陋室掩蓬蒿,颓废无为感寂寥。架上残书堪宝贵,树头好鸟当知交。潜心今古千秋恨,满眼风尘万众劳。惆怅终朝思故旧,夜深魂梦荡江涛。”这首七言律诗是子平公1962年元月下旬写在信笺内送给家父的。1962年元月初,家父得脱缧绁回家,家兄即函告子平公。此前三年,子平公曾专程到我家里来看望慰问,他握着家母的手说:“吉人自有天相,莫着急。”这对当时我们家庭来说,是很大的慰藉。我们很快收到子平公的回信,说得知我父亲回来,喜而泣下,恨不得马上相见,望中何限,苍凉寂寞,惆怅终朝,写下了这首语言朴实而感情强烈、思致绵邈而郁勃跌宕的好诗。子平公还在信中把这几年来的家庭变故一一告知:子平公的三儿子浩生先生被打成极右派,押在湖北沙洋强制劳动改造;最痛心的是子平公的二儿子顺生先生已因病于1961年元月去世。可想而知,子平公过的是什么日子!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上巴河福音堂被当地政府没收,子平公失去了职业,经济没有了来源,只得靠儿女赡养。现在三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在劳改,一个在海外;唯一的一个女儿在丈夫因历史反革命问题劳改后,拖着两个孩子自顾不暇;一个寡媳先是给人当佣人,后在街道做临时工;一个半大的孙子在饭店挑水,七十多岁的两位老人靠着教中学的长孙女(殷永秀)每月寄回十元钱生活,这风烛残年好不凄凉!
  家父在得知子平公的这些情况后,好不难过!1962年秋,家父命我专程到上巴河去看望子平公。那时我太年青,体会不到老人的难处,一听说去上巴河,心里很高兴,因为那段时间我读词兴趣正浓,早就听说子平公精通音律,琴箫臻于化境,正好向他老人家讨教词的唱法。家父叮嘱,如子平公身体尚可,就接来我们家里住些时。
  我在上巴河子平公家里住了五六天,对子平公的生活状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子平公一家住在原福音堂后的两小间学屋内,屋前有一个小院子,种了两小块菜地;室内简陋而整洁,墙上挂着一个相框,约两尺见方,放满了照片,印象最深的有两张:一张是子平公与其长兄子衡公的全身合影,他们都穿着棉袍,白髯拂胸,慈祥而轩昂;一张是海光先生夫妇的合影,可能是结婚时照的。
  夜里静下来,一灯如豆,我与子平公抵膝而坐。子平公给我详细讲解词的唱法、他的师承,并拿出宋、明、清等几种版本的词谱讲给我听。子平公还把他的诗词集拿给我看,我记得是两本小学生用的作文抄本,直行写得满满的,约二百余首诗词。子平公告诉我,这是从几十年写的诗词稿中选出来的。我说:“三爹,就用这出版一本《绿野农诗集》吧!”子平公捋着胡须微笑着说:“如果能够出,可叫《绿野农诗稿》或《绿野农诗抄》,谦逊一些。”子平公这句平平淡淡的话使我肃然,至今未忘。可惜的是,这两本诗词手稿在“文革”初期的抄家暴行中被焚毁。
  子平公晚年的生活既拮据又凄凉。他亲口告诉我,新加坡的张清和先生和上海的熊十力先生经常接济他,或钱,或营养品。我在子平公处就看到好多封张清和女士的来信和熊十力先生寄来的明信片。熊十力先生在一张明信片上提到张清和先生专函劝他皈依基督,熊先生告知子平公,说自己献身儒学,不宜再入基督教,并已将此意函告张先生。此前不久,熊先生的《体用论》影印了二百本,他送给子平公一本,子平公转赠与我并保存至今。
  艰难困苦的生活并没有压倒子平公昂扬的精神追求,他的辛酸,他的愤懑,他的鞭笞,他燃烧的感情,都在他的笔下倾泻:
  
  一轮红日又平西,唱晚渔舟泛碧溪。
  天际高飞横塞雁,巷头群集入笼鸡。
  苍茫云外千山合,摇曳门前五柳低。
  何处箫声连野哭,幽人默默听悲啼。
  
  在一首《拾薪》的诗里,我们看到子平公在艰难困苦中的挣扎:
  
  拾薪因为度残生,山径崎岖恨不平。
  每日必遭愚妇侮,多时怕听病儿声。
  粗茶淡饭何曾饱,敝履鹑衣久未更。
  深夜开窗天际望,一轮孤月点疏星。
  
  在《秋兴》这首七言绝句里,我们不是看到子平公对“美”的热爱、对“真”的追求和对“善”的希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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