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良师益友仇文农

作者:盛禹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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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年10月25日,我从美探亲回京不久,仆仆风尘,行装甫卸,正准备和一别经年的文农兄通信联系,电话中传来凯莎嘶哑哭泣的声音:“爷爷已于今天去世!”噩耗传来,如晴天霹雳,使我震惊悲痛不已。文农是与我相交逾一个“甲子”、难以忘怀的良师益友。斯人已逝,风范犹存。历历往事,他的身影诗文,不时在我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资滨共砚
  
  结识文农是1943年9月,我俩一同考入湖南省立五中之后。
  那是抗战中期,日寇铁蹄踏入三湘大地,省立五中迁来安化鸦雀坪。学校为滨资书院旧址,前临资水,背靠群山;从白杨峰山麓拾级而上,便是宽大的校门和礼堂;两厢“东斋”“西斋”,为教室和师生宿舍;山腰绿荫中,食堂餐馆散落其间;山顶上一片宽敞的体育场地,四周花树环绕,时闻百鸟嘤鸣。在国难当头、同胞流离失所之际,我们一群年轻学子在风景如画的山林,听不到枪炮声,春风化雨,弦歌不绝,这是一种难有的幸运。
  我和文农在高二班,同住西斋宿舍。此前他与家姐锡卿在安师同学,来到五中改名仇义由,谈及梅城旧事,我俩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为好友。抗战时期的学校生活比较艰苦,但不枯燥,学生会经常举办各类文体表演和竞赛活动,文农是积极分子。学校对岸有小镇唐家观。每逢课余假日,我俩偕两三好友相约林间镇上,或漫步资滨,畅谈心曲,引吭高歌,那是开心的时刻。鸦雀坪地处偏僻山区,交通不便,消息非常闭塞;偶尔得到一点外面的信息,便感到十分新奇。记得有一次,不知哪位同学弄来一张《延安颂》歌谱,我和文农几位好友相互抄录,在林中低声吟唱起来: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哦,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到处传遍了抗战的歌声。
  哦,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热血在你胸中奔腾……
  
  那时候,我们这些年轻人多么向往着自由和光明!
  文农是我们班上的“才子”,他的写作常受到老师夸奖。语文老师谢国馨,新化人,出自书香门第,妹妹谢冰莹是当时著名的女作家。谢老师课堂教学之外,经常给我们介绍一些新书和作品。他妹妹写的《一个女兵的自传》在同学中争相传阅,给大家带来了愉悦和启迪。当时,文农担任校刊《五中青年》编辑。这个张贴在校门一侧的大型壁报,文章大部分来自同学们投稿,有言论、散文、信息和问题讨论等栏目,内容丰富多彩,很受同学们欢迎;壁报墙前,经常“门庭若市”。在谢老师的影响和支持下,校刊经常介绍和刊载鲁迅、郭沫若、郁达夫、谢冰莹等知名作家的作品,宣传抗日和救国,它激起了同学们的爱国热情,许多人投笔从戎,走上抗日战争的前线。
  三年的学校生活是平静的,偶尔也漾起波澜。我印象较深的一件事是:军训教官杨某,一介武夫出身,为人粗野寡情;其妻彭氏,南京人,年轻貌美,不堪与杨相处,对学校总务处主任李某产生爱慕之情。杨得知后逼彭交代,彭愤而投江自尽,其状至惨。此事发生在1944年暑期,学友曾国璋住校,他自告奋勇为彭料理丧事,并致悼词。开学后同学们得知此事,纷纷为彭女士鸣不平,并对杨某加以鄙视和讥讽。四十年后,曾君思及旧事,重返鸦雀坪,为彭女士扫墓并赋诗三首;文农含泪和诗,其诗悲悯凄切,荡气回肠:
  
  似梦生涯不计春,红颜薄命叹斯人。
  连年战乱传烽火,满腹冤情动鬼神。
  绿水泛愁何处岸,青山瘗恨总悲君。
  刘郎白发寻芳冢,一曲哀词泪雨倾。
  
  恨海情天路不平,山乡此处瘗香魂。
  凄凉岁岁清明节,谁赋悲词拭泪痕。
  
  怀沙当日正堪悲,薄命红颜没翠微。
  最苦娇婴刚出世,伤心午夜尚饥啼。
  
  从以上诗句里,可以看到蕴藏于文农胸中的堂堂正气和一颗善良之心。
  鸦雀坪的三年给同学们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时至今日,校友们叙旧,仍念念不忘白杨峰上的晨操夜读、朗朗书声,总想有机会回母校看看。十分可惜的是,这所始建于清代、历史悠久的书院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被当地政府拆毁作建筑办公楼之用。1988年,文农乘船经过鸦雀坪,遥望五中旧址,感慨不已,赋诗一首:“四二年前游此地,满园桃李竞芬芳。而今果熟园丁散,断瓦残垣对夕阳。”学友曾国璋重访鸦雀坪时,目睹“教舍无存,唯豆蓬瓜架,绿草如茵”,也赋七绝一首:“影事前尘渺似烟,别来风月尚依然。五中校址今何在?回首沧桑四十年。”我得知后,依曾韵步和两首:“黉舍无存草似烟,初闻讯息久怆然。梅山砚席于斯盛,不绝弦歌六十年。”“白杨峰上袅轻烟,碧树山花火欲然。书院春风江畔雨,至今犹自忆当年。”
  这些诗句,寄托多少五中学子们对母校及文化古迹的怀念、景仰和忧伤啊!
  
  翰墨情深
  
  1946年五中毕业后,文农一度在《安化民报》副刊工作,我负笈武大,仍常有联系。《民报》副刊曾刊登过家父鲤庭和家兄楷丞的诗文。我在武大写的两篇“通讯”——《胡适博士在武大》和《且看‘学运’已如潮》,也在文农的支持下得到发表。我的前一篇稿件记述胡适在武汉大学一次学术讲演,对胡有所批评;后一篇报道当时国统区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为当局所忌讳。文农推荐发表这类稿件,在当时是有着一些风险的,但他发了,可见他的胆识和勇气。五十年后,我托文农兄寻找旧作。他来信告我:“《安化民报》所有档案资料,在‘文革’中荡然无存,大作已无法寻觅。”其后,又来信说:“《安化诗抄续集》已付印,可惜令尊和令兄的作品亦无法刊出。此集在动乱之后始行收集,名家名作毁弃殆尽,余烬仅存者实不幸中之幸也。”十年浩劫,历史文物资料损失惨重,即此可见一斑。
  1949年7月武汉解放后,我调团中央《中国青年》杂志工作,文农在家乡执教,相互通讯未断。我在刊物上每发表一篇文章,都得到他的肯定和鼓励。直到1957年我俩双双遭难,从此鱼沉雁渺四十年,彼此的思念未泯。
  1998年春天,万物复苏,意外地收到文农辗转寄来的信,恍若隔世。不久,又收到他寄来的《半耕斋诗文稿》。开卷展读,内涵丰富,翰墨情深。自此我俩互换诗文,倾谈心曲。从他的书信诗文中,不仅了解到他四十年间的经历、思想和生活,而且进一步认识到他的高尚品德与情操,诸如:
  处世宽容豁达。文农受难后回乡务农,贬为“贱民”,失去工作和写作的自由,经历着二十余年的沉沉劫苦,然而这一切在他的诗文中很少有反映;偶尔提及,也只是淡淡伤痕,一笔带过:如“归田廿载,稼穑学山农。”“三十年来一梦中,何期厄运与君同。”“西窗听雨欢时短,南浦分襟别梦长”等句;更多的是他对生活的乐观、豁达和宽容。文农一生淡泊名利,轻视过去,放眼未来:“世情悟透荣枯淡,宠辱全忘得失轻。”“冷遭白眼心仍热,贫少青蚨骨尚清。”“休怨严霜曾冷落,应看残雪正消融。”“留得残生诚幸事,相期珍重晚情天。”这些诗句,是他心灵的真实流露和写照。他不仅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
  工作勤恳敬业。文农一生执教传薪,桃李满天下;工作之余,不忘研究学术,梳理文史。他为家乡编撰《县志》、《教育志》和《诗抄》,耗费了大量心血;为乡贤立传,四处觅记寻踪;他撰写论文,集录文化习俗小品,不惜焚膏继晷,皓首穷经。他的数十篇著作中,我最欣赏的是《陶澍的盐政改革》、《岳麓门生黄凤歧》、《左宗棠在小淹》诸篇,它提供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史料,宣扬了乡贤们的业绩功勋。文农兄国学功底深厚,见识广阔,治学严谨,文笔流畅,如果他不遭磨难,条件好一些,完全可以成为大家巨匠,在文化学术上取得更大成就。时代折毁英才,悲夫!
  对朋友坦诚热情。文农兄在校是一个好老师,在家是一个好家长,与人相处则是良师益友。从《诗文稿》中,可以看到他交游广泛,热忱待人。他的体质欠佳,“曾罹绝症心如水”,请他审稿、改诗、作序和撰写楹联诗文的人,络绎不绝,他总是有求必应。2002年他已年臻耄耋,重病在身,撰写诗文减少,为人作嫁,代写楹联却明显增加,仅《诗文稿》中披露的,就有三十副之多,要耗费多少时间精力啊!使我难以忘怀的是,鄙人学习诗词,也是在文农的鼓励和帮助下起步的。开始,我不谙诗律,有点犯难,他引用《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话——“写诗立意要紧,词句是末事。只要立意好,词句不用修饰,也是好诗”来安慰我,并多番为我修改病句。据我所知,学友曹圣高写诗同样得到文农的热心鼓励和指点。文农待人总是一片热心肠,他的口碑声闻遐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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