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封建时代与皇权时代士人效忠对象的差异(外一篇)

作者:冯天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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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义上的封建时代(如中国的殷周、西欧的中世纪、日本的中世与近世),是领主经济、贵族政治占优势的时代,附庸对领主的人身依附是封建社会的一个特色;皇权时代(如中国的秦至清、西欧中世纪末期、日本明治时期)是地主经济、官僚政治占优势的时代,人身依附已大为松动。这两个时代都活跃着一批掌握着知识艺能的士人,他们的社会地位往往处在贵族、官僚与平民的交界处,“无恒产”却“有恒心”,即尚未掌握财富与权力,却有才干与抱负,是一批思想诉求比较明确而执著的人物。略考封建时代与皇权时代士人效忠对象的变化,以昭显其人身依附性的强劲或松弛,有助于认识这两个时代的社会性质之异动。
  在封建时代,贵族(领主)掌控土地和人民,包括士人在内的人民对贵族有着人身依附关系。以西欧中世纪为例,封建贵族拥有土地所有权和附庸领主权,骑士对上级贵族领主竭诚尽忠,法国作家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等小说,生动描写路易十三时代(十七世纪上半叶)骑士依附上级贵族领主、为其驰骋疆场、复仇效命的情形。日本江户时期的武士也与大名领主保有深重的依附关系,不惜以命报主。元禄年间(十八世纪初)发生的“赤穗四十七义士”为主君报仇后全体切腹自杀(所谓“全死节”)的故事,正是日本封建时代武士效忠领主贵族的典型表现。日本有大量文艺作品(如歌舞伎剧目《忠臣藏》等)采用此一题材,以赞颂武士效命主君的精神。
  早于中世纪西欧、中世及近世日本将近两千年,中国封建时代士人的效忠对象,也是有恩于士人的领主贵族。司马迁《史记》的《刺客列传》刻画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等五位春秋战国间以忠节敢死著称的武士,其行迹的共通之处是:被某一领主贵族厚待、器重(鲁庄公之于曹沫、吴公子光之于专诸、智伯之于豫让、严仲子之于聂政、燕太子丹之于荆轲),武士则为之效力、复仇,不惜残身以至献出生命,其信条是“士为知己者死”。
  以豫让为例,他先效力于晋卿范氏、中行氏,两氏以常规态度接纳豫让,范氏、中行氏灭亡,豫让投奔晋国六卿之一的智伯,智伯对豫让“甚尊宠之”。后来智伯被赵襄子灭杀,豫让发誓为智伯复仇:“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雠而死,以报智伯。”(《史记·刺客列传》)为了谋刺智伯的仇家赵襄子,豫让不惜以漆涂身,装成癞病;又吞炭致哑,“使形状不可知”。但在行刺中仍被捕获,赵襄子质问豫让:你曾事奉的范氏、中行氏被智伯所灭,你为何不替范氏、中行氏复仇,反而委身智伯。现在智伯已死,你却不惜一切为智伯复仇,这是何故呢?豫让答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这番答辞颇能代表封建时代士人的心态:“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士人与效忠对象领主贵族之间达成一种“恩赐—报答”的人身依附关系。这种人身依附关系正是封建时代人际关系的范例,被士子所追慕与信守,也被封建贵族所肯认与赞扬,故险遭豫让刺杀的赵襄子一再称赏豫让为“义人”、“贤人”,并打算开释豫让,而豫让却决心为智伯尽忠到底,以博取忠臣的“死名之义”,请求赵襄子脱下衣裳,豫让对衣裳“拔剑三跃而击之”,象征性地替智伯复仇,然后“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皆为涕泣”。这篇刺客传,完整地表述了三种人(刺客、被刺贵族、被刺国士人)共通的忠节观。这种士子以身事奉封建主的忠节观,正是封建时代流行的一种与人身依附密切相联的价值观。上述诸刺客效忠封建主,是一种武士行为,往往以“死节之忠”为最高形态,而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文士有着更复杂的表现。郭店楚简《鲁穆公问于思》一篇,载鲁穆公与子思的一段对话:
  
  鲁穆公问于子思曰:“何如而可谓忠臣?”子思曰:“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矣!”……成孙弋曰:“……恒称其君之恶者,远禄爵者也。为义而远禄爵,非子思,吾亚闻之矣!”〔1〕
  
  这里肯认的“忠臣”,不以自身的禄爵为目标,而以领主(君)家国的安危作矢的,故经常批评君主的缺点过失。先秦时期的武士与文士都以“取义”为人生高标,而这里的“义”,多体现为对封建领主的效忠。
  时至专制一统的皇权时代,士人大体从对某一贵胄的人身依附中解放出来,具有自由身份,其效忠对象由封建贵族领主,放大为代表国家的帝王及其朝廷(以及为帝王、朝廷服务的官僚)。皇权时代士人的理想是“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竭忠尽智,以事其君”,成为士人的生活目标。秦汉以下专制皇权时代涌现大批为君国鞠躬尽瘁的士人,从汉代苏武、三国诸葛亮、宋代岳飞,到宋元之际文天祥、明清之际史可法,莫不是精忠报国的典型,其忠节的外在形态与豫让、荆轲有某些相近之处,其内涵却发生变化:效忠对象由个别封建贵族转变为代表专制一统国家的皇帝、朝廷,如梁山第二号人物玉麒麟卢俊义所说:“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
  如果将《水浒传》与《史记·刺客列传》作比较,即可发现,同为豪强仗义的侠士,皇权时代与封建时代的效忠对象发生了大变化。司马迁笔下的周末刺客不惜残身献命于有恩于己的贵族领主,而施耐庵描绘的宋代好汉,外在张扬的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内在追求的则是效忠朝廷君王之念,正如元杂剧对宋江绰号“呼保义”的诠释:“安邦立国称保义。”
  往常把《水浒传》称之“农民起义的史诗”,其实,这部小说状写的梁山好汉,极少农民出身(“菜园子张青”似乎有种地经历,但小说中他已经与母夜叉孙二娘在十字坡开夫妻黑店),多为因贪官逼使落魄的吏胥、军官、富豪、僧道以及流民、无赖;小说也完全没有接触农民问题的核心——土地问题。故较确切的说法为:《水浒传》是一部造反者之歌,状写宗法专制社会逼使各色人等逸出体制外,走上“造反”的不归路,而这些造反者的灵魂人物(如宋江)又执著于“忠君”“报国”之念,力图重返体制内而不得,终于演出一场大悲剧。就揭示宗法专制的皇权时代造反者的心路历程而言,《水浒传》是深刻的,它对庙堂与草莽(朝廷与水浒)两方面都未加粉饰,直显其本真面目。而“逼上梁山”与“归附朝廷”这一组矛盾的交错运行,构成跌宕起伏情节的主线。对于造反者而言,归附朝廷君王的途径便是接受“招安”,一部《水浒传》,宋江当然是头号“招安迷”,但《水浒传》最先言说“招安”的,却是小说中最富英雄气概的武松。《水浒传》第三十二回写到,武松血溅鸳鸯楼,杀了张都监等一干贪官、犯下弥天大罪之后,与宋江相逢,宋江邀武松同去清风寨,投奔朝廷军官小李广花荣,武松不愿连累花荣,决计追随鲁智深、杨志去二龙山落草。武松在与宋江惜别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记哥哥未迟。”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佑。……”
  
  武松、宋江最后作别时,宋江再次叮嘱武松戒酒、保重,其言谈的落脚处是:
  
  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
  
  这番对话,典型地反映了皇权时代的主流人生观、价值观,即使被“宗法—专制”社会边缘化的体制外人物,也未能脱离此种人生观、价值观的轨范。而人们效忠对象从封建领主向帝王朝廷的转换,昭示了皇权时代与此前封建时代社会形态的差异。
  
  皇帝梦:皇权时代的一种社会心理
  
  白秦始皇称制“皇帝”,进入“皇权时代”以后,中国便笼罩在“皇权”的阴影之下,换一种说法,中国人便处于“皇权”光焰的强烈照耀之下。各色人等做起白日“皇帝梦”,构成秦至清两千余年间相当普遍的一种社会心理。这种梦,不可能产生在商、周封建时代(本义上的“封建”),它只属于秦以下的皇权时代。因而,诠释“皇帝梦”,解析围绕“皇权”的社会心理,有助于认识皇权时代的特征,认识皇权时代与封建时代的差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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