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封建政治家的宿命

作者:雷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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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建专制制度下的大小官员们大都有一个很难治愈的痼疾,即相互之间的轻藐和倾轧。不同的系统和部门之间固然如此,同一系统或部门内部尤其厉害,特别是在同一级别上——所谓“班子里”的一、二把手或正、副职之间,常常闹到水火不相容的程度。这种“内耗”对于局部工作甚至国家大局都极为有害,当事人对这一点并非没有认识,但每每沉溺其间而不能自拔。这无关乎个人的道德修养,因为病因是人类社会与生俱来的权力现象。政治就是权力的运作过程,围绕着权力的各种斗争构成它的基本内涵,官员们的内斗也是其中之一。
  十一世纪的北宋中期,文官制度在健全和完善中,形成了一整套教育、选拔和管理的运作机制。应该说,这一时期的文官就整体而言,素质要高于此前的各个朝代。但是,这并不意味他们能自觉地克服历史遗传病,和衷共济,齐商国是。相反,由于自视为正人君子的人太多,在官场斗争中都是一副正义化身的嘴脸,攻击对手往往还尤其凶狠,不惟参劾的文稿中措辞激烈,上纲上线,刀刀见血,很多时候更是当廷抗辩,厉声斥责,让坐在上面的皇帝莫衷一是。这种朝堂上的争吵本就是君前失仪,最后皇帝不耐烦了,也不再断什么是非,原被两造一起罢谪完事。
  两府(又称政府,即中书省和枢密院)的领导成员当时更换是比较频繁的。被罢黜的往往放逐到地方上去做州官,保持待遇的挂节度使衔,受到降职处分的级别就因人而异了。放下去了的常常不用多久又能杀回中央,重入权力中心;刚刚顶上来又被挤下去的,级别大都得到保留,时刻盼望着杀回来的机会。于是,具有进入中枢资格的人数量相当多,因而权力斗争也就特别纷纭复杂。在这种斗争中,有一个人的情况最具典型性——仁宗时的一代名相吕夷简。
  说吕夷简最具典型性,主要根据是:一,为相时间长。他1022年任参知政事,1028年提为宰相,直到1043年致仕后死去,在中书省工作长达二十一年。其间,他于明道二年和景祐四年两度罢相,第一次几个月后就复职了,第二次则隔了三年,除掉这些,任宰相的实际时间超过十一年。时间长,机会也就多,为相期间,被他挤下政坛的宰相至少三人以上(都曾是他的上司),至于参知政事以下被他整过的很难统计有多少人次;二,他确实算得上是个政治家,才识过人。作为宰相,也做过一些有见识有担当的大事。而且,在排斥异己方面,有心机,有手段,但却并不太黑。为人处事,固然称不起道德的楷模,但也并无不堪的劣迹。也就是说,这位“一代名相”热衷于权力斗争,并非由于个人的品行修养方面的问题,而是表现了专制体制下大多数官吏都无法摆脱的常态。
  
  一、曾经是一名忠直而干练的官员
  
  吕夷简是太宗、真宗两朝名相吕蒙正的侄子。吕蒙正致仕后在洛阳养老,真宗曾亲临其家探望,并问他:“卿诸子孰可用?”那意思很明白:准备为吕蒙正的儿子提供仕进的方便。吕的答复是:“臣诸子皆豚犬不足用,有侄夷简,任颍州推官,宰相才也。”据《邵氏闻见录》里记载,说当时“帝记其言,(夷简)遂致大用”,但事实上,吕夷简后来在地方官任上流转了好些年才位列宰辅,并不是靠着他伯父的推荐便得到了重任。
  吕夷简当中层官员(援今之规定非副部级以上不能称高干)时,有过两项影响颇大的德政。一是上奏朝廷:“农器有算(税),非所以劝力本也。”意思是说,国家以农为本,就应该实行引导农民致力农耕的政策,农业生产工具要上税显然违背这一精神。皇帝很以为然,便下诏“天下农器皆勿算(税)”,这给全国农民确实带来了相当大的实惠。二是在祠部(专管祭祀的衙门,后变为礼部的一个司)员外郎任上,他看到“京师大建宫观,伐才木于南方”,有关官员为了媚上严责工期,役夫被折磨致死还不放过,竟诬陷为逃亡,并抓捕他们的妻儿……心中不忍,便上奏“请缓其役”。这回真宗又同意了他的建议,并且表扬他“有为国爱民之心”,还提拔他为刑部员外郎兼侍御史,虽然依旧是司局级待遇,但在地位和影响上却上了一个台阶。
  在御史台工作时,吕夷简还干过一些留下良好口碑的事。比如他参与对被俘的农民军领袖李顺的审判,不惜违忤大臣的意志,独持己见,反对草率结案。又如有人借“流放罪犯道经京师”的由头诬陷寇准图谋不轨,他出来仗义执言。当时寇准正走背字儿,为他说话是需要些勇气的。吕夷简还一度权知开封府(首都一把手从来都是遴选有良好政声的干员充任)。据说真宗曾把他的名字记在屏风后面,“将大用之”,但一直没有付诸实现。
  “大用”的机会终于来到是在他四十五岁那年,真宗死了,十一岁的仁宗登基,章献皇太后垂帘听政。在宰相王曾的举荐下,吕夷简被任命为参知政事。六年之后,被提升为宰相(亚相、集贤殿大学士),过了半年,1029年6月,王曾被罢去相位,8月,吕夷简接任首相(昭文馆大学士)。当了宰相以后的表现,从前期看,也还是称得起有见识、有胆略、能干事、敢负责。
  1032年(明道元年),仁宗赵桢的生母李宸妃死了。这是一个命运很悲惨的女人,他为真宗赵恒生下了唯一的皇子,却被皇后刘氏夺去“以为己子”。在她死前的二十三年里,她目睹儿子一天天长大,成为万乘之君,而自己却始终只能守着一个“顺容”(女官名)的名分(宸妃是临死时才得的封赠),不敢有任何非分的言行。她死后,宫中一直没有办理治丧事宜,这时,宰相吕夷简出场了。《续资治通鉴》有一段很生动的描述:
  
  宰相吕夷简朝奏事,因曰:“闻有宫嫔亡者。”太后矍然曰:“宰相亦预宫中事邪?”引帝偕起。有顷,独坐帘下,召夷简问曰:“一宫人死,相公何与?”夷简曰:‘臣待罪宰相,内外事无不当预。”太后怒曰:“相公欲离间我母子邪?”夷简曰:“太后不以刘氏为念,臣不敢言;尚念刘氏,则丧礼宜从厚。”太后悟,遽曰:“李宸妃也,且奈何?”夷简乃请治丧皇仪殿……又…曰:“宸妃当以后服殓,用水银实棺。”
  
  这一段文字堪称精彩,简练而又细致,人物内心跃然纸上。首先是太后本能的警觉和抵制:怎么?你宰相还管宫里的事!拉着小皇帝就走。想了一会,不放心,质问吕夷简;死一个宫女,用得着你宰相操心吗?吕夷简态度很硬:内外事宰相没有不该管的!太后沉不住气了:你想离间我们母子关系吗?吕夷简答复直指要害:你不为娘家人着想,我就不说了,要还念着娘家人,请厚葬李氏。太后领悟到了其中的利害,同意了吕夷简的意见。
  事情并未到此为止,到了出殡的时候,办事的太监逢迎太后的心意,横生枝节,说日子不吉利,棺材不能走大门出,太后诏令在宫墙上打个洞抬出来。吕夷简再次挺身而出,针锋相对地据理力争。《续资治通鉴》里是这样记载的:
  
  ……夷简遽求对,太后揣知其意,遣崇勋(太监罗崇勋)问之,夷简言:“凿垣非礼,丧宜自西华门出。”太后复遣崇勋曰:“岂意卿亦如此!”夷简曰:“臣位宰相,理当廷争。太后不许,臣终不退。”崇勋三反,太后犹不许。夷简正色谓崇勋曰:“宸妃诞育圣躬,而丧不成礼,异日必有受其罪者,莫谓夷简今日不言也!”崇勋惧,驰告,太后乃许之。
  
  这又是一段耐人寻味的文字。太后此刻的心情十分矛盾。她当然不愿意宸妃的丧事办得很风光,怕由此引发臣民的议论,尤其担心仁宗得知自己出身的秘密。但她也预料到将来真情总会暴露,从而理解吕夷简的态度。犹豫彷徨中,开始还悻悻然地说“岂意卿亦如此!”——这里话中有话:你小子是我一手提拔的,从参知政事到宰相,今天就这样来报答吗?直到吕夷简提出了最后的警告,她才终于克服了本能的自私和狭隘,作出了顾全大局的妥协。后来的事实证明,吕夷简的考虑是正确的。刘太后死后,很快便有人向仁宗告密,说刘太后处理他生母的丧事极其草率,伤心已极的仁宗命人开棺检查,发现生母是完全按皇后的规制入殓的,大为感叹,说:“人言其可信乎!”从而对养母娘家更为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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