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陈衡哲是谁?”

作者:刘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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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十年前,亦即1998年,国内某著名学府百年校庆时,远在美国的一位华裔学者托人给该校历史系一位负责人捎话,说她是该系系友,想回母校参加百年校庆。
  负责人听了,问:“任以都是谁?”
  答曰:“陈衡哲的女儿。”
  又问:“陈衡哲是谁?”
  话已至此,又复何言?
  这位领导绝非打官腔,而是说得非常谨慎、真诚。然而,此公越是说得真诚,鄙人就越是为母校汗颜。
  对一位普通的文化中人,不知任以都为何方人士,大概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但对一位当代中国的文史学者,这却不是件光彩的事。要知道,任氏乃是当年西南联大的著名才女,二十岁上就负笈美国,此君天资卓颖,日后亦才高学富成就煊赫,足与何炳棣、刘广京、吴于廑等并比为联大历史系仅有的几位闻名世界的高才生。长期以来,她以中国近代经济史见称,所著《学术界的生长:1912—1949》一俟问世亦被费正清激赏,而今更已蜚声东西。如果任氏只是纯粹的书斋型学者倒也罢了,然而不是,此君乃是宾州大学第一位女教授,且独力创设了该校东亚系,多年以还,亲躬教学,培育人才,自成国史重镇,成为卓有建树的史学教育家、学术活动家。作为国内名校历史系的负责人,对国际名校同行中的头面人物(而且是自己的系友、前辈)一无所知,岂不怪哉!再者,任氏是此君恩师田余庆、罗荣渠、陈庆华等人的朋侪、学长,可此公居然亦无所知,真是不易!
  前两年,坊间红极一时的《读史阅世六十年》的回忆录中,即专门谈到了任氏。以一代巨子何炳棣先生之年高学厚,尚对任氏如此青目,而此君则对此不入法眼,恐怕让人作叹此君眼界也太高了罢?
  如果说因为任以都久居境外而不见知国内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对其母陈衡哲就完全不一样了。陈衡哲是谁?按说这在稍通晚近中国文史者,压根儿就不是个问题。可是,既然某些名家都觉得这是个问题,那么,在下不妨略予置喙。
  其实,陈之大名,略加措意,端可明了。
  陈衡哲,原名陈燕,原籍湖南衡山,1890年生于江苏武进。其祖父陈钟英、伯父陈范(《苏报》馆主)、父亲陈韬都是有名的学者和诗人,祖母赵氏、母亲庄曜孚能文善画,乃著名画家和书法家。从陈衡哲的曾祖母开始,陈家便开创了这一传统:“每个出生于或嫁入陈家的女子,或出于天性或由于环境,都在文学艺术方面有或多或少的造诣。”1903年,陈衡哲考入上海爱国女校,次年又考入清华留美学堂,成为首批官费留美的几名女生之一。到美后,先入纽约瓦沙女子大学(时美国最有名的五所女子大学之一),主修西洋史,副修西洋文学,西名乃定为Sophia Hung-Che Chen(莎菲·陈衡哲);后,入芝加哥大学并获文学硕士学位。1915年,她应邀加入名垂后世的中国科学社,成为第一批社员。1916年,她在《留美学生季报》上发表两首诗作——五绝《月》、《风》,受到胡适高度好评。是年春假期间,任鸿隽约上胡适,专程往访陈衡哲。自此,三人遂成知交,“邮筒往返几无虚日”,胡、任二人均对其爱慕日增。胡适在后来出版的中国第一部白话文诗集《尝试集》中,便有《我们三个朋友》之作,任鸿隽亦作减字木兰词以答之,被传为文坛的一段佳话。此间,她与几乎所有的中国早期的留美生都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如杨杏佛、梅光迪、赵元任、朱经农、胡先骕、唐钺等等,诸位日后都成为国内一等人才。留美期间,陈氏便以实际行动力挺白话文运动,故被胡适称为新文学“最早的同志”。
  陈氏大概是现代中国第一位力行婚姻独立的知名女性。在十八岁上,她便拒绝了家庭指定的婚姻;后来她又变成一位不婚主义者,为理想和事业,曾决意独身,谢绝了诸多人物的追求。直到1919年任鸿隽第二次回美时,面对其三万里求婚的诚意,她方抛弃了不婚主义,订了婚。1920年,北京大学聘任氏为化学系教授;一俟开放大学女禁,校长蔡元培便打电话给陈,聘她为教授。是夏,她获硕士学位后,在新文学革命运动的高潮中,与任鸿隽双双回国,旋与任共结连理,并任北大历史系教授,成为北大第一位女教授,亦是中国第一位女教授。陈氏与其时影响巨大的《新青年》亦深具渊源,成为其铁杆作者中的唯一女性,仅在1918年秋,她就于此先后发表了白话诗《人家说我发了痴》(9月15日)和白话剧本《老夫妻》(10月15日)。次年夏,她又于此刊发表了新诗《鸟》和《散伍归来的“吉普色”》。后来发表于此的白话小说《小雨点》《波儿》等,文坛特为注目,她亦名动京华。因此,她成为该刊发表作品数量最多的作者之一。
  1923年,其夫任鸿隽出任东南大学副校长,陈氏亦随之赴宁,并应校长郭秉文之邀出任历史系教授。1930年她又回北大教历史一年,继之则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1935年9月,任鸿隽往长四川大学,她同去成都,任该校西洋史教授。作为一个正直的学者,陈氏十分反感军阀的所作所为。在川大期间,她偶尔也应邀参加一些重大宴会,有时还会带上孩子。如果宴会主办方给她红包,她往往当着孩子的面坚决予以退还,决不留半点情面。于教学和研究之外,陈氏对社会活动和国际交流亦颇为积极,与各方名流均有过从。1927年至1933年,她曾先后四次代表中国出席在美国檀香山、日本东京、中国上海、加拿大班府召开的太平洋学会的学术会议。1932年,她参与创办《努力周报》,并成为主笔之一。陈氏还是著名的《独立评论》的创办者和骨干之一,她常在该刊发表抨击时政的文章。1935年便因率直发表揭露四川社会问题的文章,遭地方旧势力围攻,愤而离川。抗战中,陈氏辗转于香港、昆明、重庆,对国统区的腐败十分不满。1936年11月,《独立评论》第二二九号因刊载张奚若的《冀察不应以特殊自居》,触怒其当政者宋哲元,被迫于12月2日停刊。
  1943年初,陈氏随夫暂居重庆,受到周恩来的邀请,前往中共南方局所在地红岩村拜访。当陈氏抵达红岩村时,时任南方局书记的周恩来已等候多时,见到陈衡哲,他非常热情地迎了出来,说:“陈先生,我是您的学生,听过您的课,看过您写的书。”
  抗战结束,美国国会图书馆邀请陈氏赴美,担任指导研究员。陈氏虽然去国多次,但其家国情怀却丝毫不减。1947初,当大学毕业已留居美国的女儿任以都问及是否长住美国时,陈氏说过一段著名的话。她说:“我们那一代人出去留学,都有一个理想,就是学成归国,要为国家、人民尽点心力、做点事。你们这一代却根本对公众的事,没有什么理想,只愿念个学位,找份好差事,这算什么?”当年任鸿隽思想激进,一再痛骂士大夫祸国殃民。陈氏则说:“你知不知道士大夫阶级为国家、人民做过多少事?真正的士大夫,处处为国家、人民着想,从不考虑个人利害,这样过一辈子才算是有意义的。”其情其意,人天可鉴,可昭日月。直到晚年,任氏对母亲的这番话还记忆犹新。她说:“他们那一代,不但开辟了很多新路径、新园地,为日后中国的发展打下良好的基础,也满怀崇高的理想与抱负,一心要为国家、人民贡献心力。”陈氏认为“美国不是老人住的地方”,遂同任鸿隽返回上海。建国前夕,国民党当局特地将机票送给任、陈夫妇,邀赴台湾,陈氏谢绝。
  建国后,她当选为上海市政协委员。唯因目疾日重,几至完全失明,身体亦虚弱多病,不能读写,不便外出和参加社会活动,便过着一种近似隐居的生活。在生命的最后七年,她只有靠默诵古诗词来消遣。1976年,陈氏逝世于上海广慈医院。后人将其与任鸿隽合葬于苏州。
  陈氏一生忙于教学和公共事务,但亦时有著译,先后行世的作品约二百万字。其生前行世的著作有《西洋史》(上、下册)、《衡哲散文集》、《文艺复兴史》及短篇小说集《小雨点》和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Young Girl(《一个年轻女孩的自传》)等。另据其《自传》透露,其“写成而未曾发表的诗文小说,约有一百万言,则大抵是民国廿六年以后,在流亡中所写”。她还写过一些历史小品,英文译著。抗战期间,她写过一部长篇小说,揭露内地官僚跟商人贪污作弊,囤积居奇,惜原书未见。其涉猎如此之广播,著述如此之精到,社交如此之跃如,确乎迄所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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