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两个才子

作者:王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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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戒》的大火让胡兰成再度沾上了张爱玲的光,与之相比,另一位在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沈从文,却颇受冷落,近日重读胡、沈二人著作,再度惊叹于两人才气之高,因是同时阅读,不免就在二者之间作了些比照。
  这两个才子,一个在江南,一个在湘西,才华之下,风格和品格却大相径庭。譬如他们的回忆录,胡兰成《今生今世》的副标题是“我的情感历程”,作者就用酣畅的文笔在他那些风流滥账上做文章;而沈从文则朴实得多,记录的都是自己的成长历程,着力点在于刻画家乡风情。胡兰成是情路历程的独白,沈从文是湘西风物的旁白。文笔上,胡兰成的古典文学底子很厚,行文近于半文半白,形容词更是用得出神入化。而沈从文的更近于白话文,朴素自然,也更典雅,调子与湘西大地的质朴气息恰好一致。胡兰成是浮世彩绘,沈从文是点绛山水。
  姿态上,胡兰成是啁啾的黄鹂,沈从文是翱翔的青鸟。胡黄鹂与人世更为亲近,才情难以抑制,又不脱旧式才子炫耀才学之习癖,每有所得便诉诸笔墨,故选择了散文这种切近、随意、即时的文体;沈青鸟则视野高阔,俯瞰湘西大地,个性更加沉静幽深,喜将生活素材加工成完整的艺术机体,故以小说闻名于世。精神气质上,胡兰成自称“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一个荡子,把其人的浪荡、薄幸、悲凉都说尽了;沈从文则是游子,所谓“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死后葬于凤凰的听涛山下沱江水边,而早他七年过世的胡兰成其时尸骨已经化在了日本。
  作为当时的名人,这两人想必都是知道彼此的,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似无交往。沈从文长胡兰成四岁,1926年沈出版第一本创作集《鸭子》时,胡兰成还正在杭州邮政局当邮务生,同年九月进燕京大学副校长室抄写文书一年,并旁听燕大课程,这个乡野少年得到了渴慕已久的知识滋养。自学成才,在这一点上沈、胡二人倒是颇为相近,这在民国那一堆或有家学渊源或有留学背景的才子中间,显得颇为异类。
  六年之后,胡兰成凭掌中之笔一跃而为汪伪政府宣传次长,自诩“和平运动时位居第五”,而此时的沈从文正在西南联大中文系任教,在群星荟萃的联大颇受轻视,同事庄子研究专家刘文典称:陈寅恪是值四百元月薪的教授,他自己值四十块,朱自清值四块,而沈从文只值四毛。想来胡兰成的大名,穷教师沈从文不会不曾听过。
  但沈从文未必因此就看得起胡兰成,人格上的唾弃自不待言,文风上的鄙夷恐怕更不可免。沈从文在1934年曾发表《论海派》一文,对“海派”中将“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相结合的“投机取巧”和“见风使舵”做了辛辣的讽刺。胡兰成其时虽还远在广西教中学,但其后却与“海派”颇有渊源。沈文发表之后,激起了著名的“京派”“海派”之争,首先起来反驳的是上海文人苏汶(杜衡),而这个杜衡,正是胡兰成1938年任《南华日报》总主笔时的邻居。同时期的邻居里还有穆时英,胡任《南华日报》主笔时,穆是该报的编辑,穆进入汪伪政府由胡所推介。
  我们可以看看沈从文对穆时英的评价,他说穆时英的大部分作品和废名后期的作品,“若言邪僻,则二而一”。又提到废名,他是胡兰成很欣赏的人,胡曾将自己的学佛心得写成文章寄给时在北大的废名,可废名将他的文章彻底批驳了一番,例如胡兰成说到佛经的美在中国诗词中都能找到,废名则回曰“佛理宁是与西洋的科学还相近”,胡兰成当废名以为自己幼稚,也就断了结交之念。虽说废名无意与其交好,但胡兰成的散文与周作人、废名一脉的相投之处却早有人指出,我们来看看沈从文其时对废名的评价:“这趣味将使中国散文发展到较新情形中,却离了‘朴素的美’越远……”沈从文认为“趣味”使得废名的作品“不端庄、不严肃”,这些评价对于胡兰成大抵也相宜。
  所以,胡在沈眼中恐怕也只是个“玩票白相”的文人。当然,沈对“海派”的评价出自个人的美学理想,不可视为真理,文字上沈从文的清嘉典雅、胡兰成的艳乍浮华各有味道,难以比较。就人而论,胡兰成更像个“才子”,不仅有才,而且风流,相比之下,沈从文除了与丁玲的小绯闻和与张兆和的师生恋外,感情生活算是乏善可陈了。如果一定要给二者评个高下的话,《鹿鼎记》中有句话似乎就是为此量身定做的,陈圆圆夸韦小宝是“大才子”,说:“诗词文章做得好,不过是小才子。有见识、有担当,方是大才子。”孰大孰小,看官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