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另眼看“鬼狐”、“士林”(代序)

作者:傅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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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蒲松龄一辈子只干了两件大事,一是不间断地参加科举考试,二是孜孜不倦地写作《聊斋志异》,前者当然是刻意用心而为,却一世与功名无缘,后者或是闲暇无奈之举,然身后成就文名。简单一句话,县考、府考、院考三考均拔头筹的蒲松龄,却因乡试屡败不第,“意有所郁结”,遂“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借“多具人情”的鬼狐花妖以抒“孤愤”。怎么不是呢?以《聊斋志异》的文学天赋,居然敷衍不出区区三篇达到乡试及格线的八股文,别说蒲松龄,搁谁都会超不爽。因此,从小说中读出对科举制度的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实属入情入理。
  蒲松龄是矛盾的,一方面因科考不中而“孤愤”,另一方面却又在“孤愤”之中仍情系科考,仕途之心始终萦怀,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想想常觉难以理解,早在十七世纪,作为小说家,比莫泊桑整整大二百一十岁的蒲松龄,就已经那么娴熟地讲究文思和技巧。为表现、讽喻现实,他把笔下虚幻的鬼狐精魅游刃有余地驱使,为艺术所用,呈现出他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科考中举者都无法比拟的天赋写作才华。但作为一个“高考”落榜生,他的仕途如此不幸,年过古稀才混上个老“岁贡”,此后四年即驾鹤西归。不过,对中国小说的艺术贡献及后世读者,又实在幸莫大焉!试想,如果蒲松龄顺利中举,仕途坦荡,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的心灵苦楚、郁闷?有“孤愤”,也是矫情得无病呻吟;哪里还会躲在“聊斋”里,“志异”出那么多文言小说的天才之作?有,或许还真会像纪晓岚微词的那种“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
  吴敬梓可不像蒲公那么轴,非要在科举这一棵树上吊死,屡考屡败,屡败屡考,直至彻底没戏。吴敬梓倒非先知先觉,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跟“功名富贵”过不去,曾几何时,还以“家声科第从来美”自居,并一样地把求取功名作为人生唯一的价值取向。因此,到他后来描绘笔下像周进、范进那样只求“功名富贵”的人物不断落第的感受时,绝不是凭空想象,而是深切体察,刻骨铭心。就连他自己,也有过参加秀才科考因“酒后耳热”在文中发牢骚,几不被录取时,向考官“匍匐乞收”的境遇。至于他因何突然顿悟不惑,中年以后将科举丢到脑后,不再理睬,非一言以能蔽。但他终归科途醒悟,或许是遥念、心仪魏晋风骨,“佯狂忆步兵”?俗话说,性格即命运,吴敬梓有他笔下杜少卿的“麋鹿之性,草野惯了”。也正因为此,他才“性耽挥霍”,“浮云富贵非所爱,爱山成癖乐其真”,成了乡人眼里的“败家子”,耗尽家产,离开故里,移居秦淮,开始穷愁度日。又也许因为是自己亲手败家,轻弃膏腴,他才没有“世富贵而乍贫者”那样的“志卑而馁”,一蹶不振,相反,却活出了一身洒脱。闭上眼,科场的林林总总,士林的形形色色,便纷至沓来,如影随形般从笔底流淌而出,比俄国讽刺作家果戈理早一个世纪就在中国开了“讽刺之书”的先河。
  勿庸讳言,吴敬梓也是矛盾的,要不到了晚年,何以还以“乾隆丙辰荐举博学鸿词”为荣呢?这一方面或可以见出,当年的确是因“消渴”病而错过了“博学鸿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胸中时有憾意;另一方面,同时可见其内心对科场还是有一份难解的心结,毕竟是“落魄诸生十二年”。不过,难得的是,吴老夫子已不像蒲公那样非跟自己叫劲儿不可,而是安于自隐。有意思的是,两人的不同在于对科举的命运选择,一个是终生至死不悔,一个是中途主动放弃;而同则在于两种命运选择又都真实地折射进了他们各自的文学创作。更意味深长的是,一个借“鬼狐”挑刺人情,另一个拿“士林”讥讽世相,留下了一部中国文学史上文言小说的巅峰之作,和一部“机锋所向,尤在士林”的“以公心讽世之书”。恰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的:“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妄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非复人。”到《儒林外史》“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
  简言之,由于这二位先贤的家庭出身、生活环境、科考境遇都不一样,对科举的讽刺、揭露、批判的着眼点与切入点亦有所不同。蒲松龄通过屡考不第,清晰目睹了科举的弊端,对试官的不公及试场的黑暗都有亲身的体验、感受,他也是从这个角度来揭露、批判科举。而吴敬梓揭露的则主要是科考对读书人心灵、心态和心智的戕害。
  
  二
  
  考不上科举,也得养家糊口为稻粱谋,蒲松龄只好去当教书匠,一干就是三十年。幸运的是,毕府三十年,成为科场失意、困顿潦倒的蒲松龄最好的人生避难所。在这里,他靠教毕府子女背四书、诵五经、写八股、作诗文,衣食无忧;结识有一代文宗之誉的王士祯,其“爱听秋坟鬼唱歌”,即便自觉“十年颇得黄州意”,也倍感“志异”觅得知音。同时,蒲松龄笔下的鬼世界时常温情胜似人间无数,亦与官宦世家的毕府密切相关。毕府的丰富藏书、幽雅园林,都对他的鬼狐花妖故事起到了催生促产的作用。
  《聊斋志异》是一部幻想性与现实性相结合的小说,里面的许多小说,揭示出封建科举制度及其所带来的知识分子命运。它在离异奇幻的内容中时时处处透露出浓厚的人间气息,反映出人们关切的现实问题。仅举两个小例子,许多年前香港拍过一个根据《聊斋志异》中的《促织》改编成的电影《蟋蟀皇帝》,今天现实生活中不是还有不少层层摊派、盘剥的“促织官员”吗?再拿狐女来看,在她们身上呈现出丰富、美丽、崇高的人性,是那么的石破天惊,而透过这些鬼狐花妖所表达的思想意义,更是令人称奇叫绝。事实上,即便搁当下,它的现实性也还没过时呢!不是吗?我们不会觉得小说中的哪个书生、狐魅,就仿佛是身边的谁谁吗?
  还常能发现,在蒲公刻意塑造的许许多多个鬼狐花妖身上,闪烁着、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单说一个王六郎,他是多么善良,没有因自己要还阳,而自私地把一位母亲捉去当替死鬼,撇下婴儿不管。这就是人本思想!甭提蒲公那个时代,环顾现实,莫说面对生死攸关,就算摆在眼前的“功名富贵”,得有多少人表现出来的是见利忘义啊!“花面逢迎,世人如鬼”。“官虎而吏狼者,比比皆是也。”从这个角度可以说,真是连鬼都不如了。因此,蒲松龄决不是要将读者引入迷幻的天国,却是要引入真切的人世,并希望改变这人世,读来令人掩卷省思。
  我想,一般读者,包括少时的我,一说《聊斋志异》便以为它是讲鬼故事的。看香港电影《画皮》时,我还很小,夜里做梦惊醒,觉得“聊斋”就是“鬼屋”,看都不敢看,更不会去想,鬼从民俗学的视角来审视,就是人类最早的原始鬼魂崇拜之一。现在知道了,《聊斋志异》里竟有那么多涉及民俗的篇章,呈现出了一个丰富多彩的民俗世界。
  《聊斋志异》被誉为中国民俗学的一部百科全书,在外国人眼里,它是了解古老而广阔的中华帝国民俗的入门。显而易见,这些个民俗篇章在反映作者民俗思想的同时,也自然流露出他的民俗心理,像他浓郁强烈的男权意识,即是受时代所限。另外,民俗的编织又丰富了作品的艺术想象,仕途不顺、孤愤不平的蒲松龄,借鬼狐花妖抒写自己的浪漫情怀,也使《聊斋志异》具有一种诗性的特质,发散出一种诗意美。
  《聊斋志异》不是一般的志怪小说,而是屈原“天问式”的悲愤之作、孤愤之作。蒲公对鬼狐花妖“一书而兼二体”的艺术颠覆,前无古人,堪称独创。而当下诸多时髦的对名著似乎是无休止的“Q版”解构,却是货真价实的恶搞。庸俗的“戏说”、“恶搞”充斥媒体,若长此以往,受众也只能像王渔洋对《聊斋志异》的那句题词“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所说,我改了两个字,叫“厌闻人间语,爱听鬼唱歌”。总之,读《聊斋》,可从鬼魅身上感悟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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