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从一本万利到血本无归

作者:王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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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吕不韦堪称中国权钱交易第一人。他以皇皇巨著《吕氏春秋》著称,但其独占鳌头的学术成果其实是他的权钱交易学。其理论的原创、思维的超常、可行性和可操作性的谋划、风险系数和投资回报率的盘算,都精明而老到。他的心志之高、手段之奇、猎物之险、投资之巨,在中国权钱交易史上屈指可数。没有商海的摔打历练,没有对官场的深刻洞察,没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包天斗胆,没有不惜倾家荡产孤注一掷的豪赌霸气,是很难成为这一领域的开山鼻祖和一代宗师的。
  吕不韦弃商从政有着深刻的背景。重农抑商的传统国策,社会对商人阶层的歧视,“权力拜物教”的泛滥,“小贾贾于市,大贾贾于朝”的流行,都滋生了当大官赚大钱即快上暴富的投机心理。这样的社会无疑是病态的,它的世风和它所造就的人格必然是畸形的。所以,尽管吕氏“家累千金”,吃香喝辣,但“富而不贵”,且背着“五蠹”的黑锅,骨子里的那股自卑和权欲,是怎么也压抑不住的。当其对乃父所谓的“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赢百倍,立主定国之赢无数”产生认同,当他对有权的幸福和无权的痛苦有所体悟,吕氏渴望“红顶子”、“跳龙门”,做出权钱交易的人生抉择,就完全合乎逻辑,也完全可以理解了。
  吕不韦以“贱买贵卖”起家,善于捕捉紧俏商品牟取暴利。他锁定秦公子“异人”,认为这是一个现价低廉但前景广阔,能为他带来“无数”倍利润的特殊商品。异人庶出,质于赵,居处困,不得意;但正宫华阳夫人无后,卖身投靠弄个嫡子当当,不是没有接班的可能。当时,异人的祖父秦昭王已执政四十多年,他的父亲安国君太子也已年近半百,从爷爷过渡到孙子估计时间不会太久,但其中的风险和变数却很难逆料。马克思说,有百分之三百的投资回报率,资本就敢冒上绞架的危险。话说回来,非吕氏之胆识超群,不是谁说敢就敢、说能就能涉足这个冒险家的乐园火中取栗的。
  吕不韦的谈判艺术堪称一绝。他游说华阳夫人的弟弟阳泉君,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阁下“危于累卵”,但我能使你转危为安,请你进一言,使“异人无国而有国,王后无子而有子”,你将作为国舅终身富贵,“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吕不韦说异人的开场白相当经典:“吾能大子之门”,而“吾门待子门而大”。言下之意,我可以成就你,但不是免费的午餐,咱俩是等价交换,互惠互利。异人当即承诺:“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这是中国权钱交易史上一张最大的口头支票,但吕氏坚信,经过努力是完全能够兑现的。
  吕不韦的另一绝技是他的表演天才。据司马迁描述,吕氏见异人时“见而怜之”,但这只是表象,深藏其中的是“此奇货可居”的内心狂喜。他在悲天悯人的同时,飞速思考着如何囤积居奇,从这个特殊商品身上榨取什么。吕氏游说华阳夫人姐姐的情景催人泪下,说异人“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一副叩头捣蒜痛哭流涕的样子。吕氏对异人见华阳夫人的导演独具匠心,使其“楚服而见”,这一道具果然勾起了华阳夫人的乡情。异人被赐名“子楚”,其太子嫡嗣的接班人地位更加名副其实、根深蒂固。
  吕不韦出手之大可谓一掷千金。《史记》本传记了三笔账:第一笔,“以五百金与子楚”,为社交之用;第二笔,“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第三笔,“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帮助异人亡赵归秦。一金,即一斤黄金,等于一万钱,当时可买一千二百五十斤粮食,按人年均三百斤算,二千一百金够八千七百五十人吃一年。三次贿赂,约合今天四百万元人民币,相对时下动辄数千万乃至以亿计,不免小巫见大巫。但参考当时社会经济总量,考虑到相当于全国两千分之一人口全年的口粮,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相当惊人的天文数字。
  
  二
  
  吕不韦的权钱交易充满了污秽。在吕氏看来,世间万物,包括人本身,无一不是商品。良心可以出卖,人格可以出卖,家庭可以出卖,爱情可以出卖,女色乃至男色都可以成为猎取权力的钓饵和武器。封建官场尤其是宫闱之内,本来就不乏肮脏,但像吕氏这样先转嫁爱妾,再委身事之,继而亲自为之拉皮条,这样将权钱色捣烂糅合融为一体,这样下作下流卑鄙卑劣的,实属罕见。
  这位被吕氏转嫁的爱妾姓甚名谁已不得而知,“赵姬”乃因其国籍而得名。从《史记》对她“绝好善舞”的描写,从异人对她“见而悦之”的情形,这位赵姬的姿色是很吸人眼球的。耳鬓厮磨,同居数年,色艺俱佳,且怀着自己的骨肉,怎么舍得拱手送人呢?所以,当异人借着酒兴,提出非分要求,吕不韦的愤怒再正常不过了。但他还是拱手相送了,理由很简单:“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如同赌徒,怄起来,搭上耳朵、鼻子、膀子、腿子乃至身家性命,都在所不惜,区区贱妾算什么呢?
  至于异人,这个尚在靠人接济、仰人鼻息的破落户也居然作此非分之想。但他俩主奴关系已定,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天下都快是我的了,要你的女人,那是看得起你!想必赵姬也是欣然从命,或半推半就的,富婆与王后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不然,装得呆头呆脑,傻里傻气,异人怎么会两眼发直为之倾倒呢?赵姬“自匿有身”,由此搅乱了秦王室的血统,但异人主动请缨戴绿帽子,也是咎由自取。有人据此放言,不是秦灭六国而是赵国灭秦,不免“阿Q”。有人提出质疑,这个重要事件为什么《战国策》没有记载?严格说来,要最终确定秦始皇的身世,怕只有掘墓验尸,做亲子鉴定了。
  三方有所失亦有所得。异人当了三年秦庄襄王,归天了;赵姬由王后而太后;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问题是,赵姬虽贵为太后,却依然拽住吕氏不放,不知道是旧情难了,还是出于报复,毕竟,她被吕氏出卖过。其时,吕氏已妻妾成群,且政务缠身,但“太后淫不止”,没完没了,吕氏疲于招架,其辛苦与无奈可想而知。就双方关系地位,赵姬已今非昔比,可怜吕氏七尺男儿,堂堂丞相,说是与昔日情人重温旧梦,但实际上仅为太后的面首而已。看着小皇帝一天天长大,所谓床笫之欢早已乐趣全无,且伴着心惊肉跳。吕不韦明白,再不金蝉脱壳,就要人头落地了!
  
  这个替死鬼叫嫪毐,《史记》称其为“大阴人”,即“阳具特大”的意思。吕不韦在为赵姬拉皮条的过程中,做了两件为人所不齿的小动作:一是“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啗太后”;二是为太后“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嫪毐“诈腐”入宫,虽尖声怪气、扭扭捏捏的,但性功能却非同凡响。太后“私与通,绝爱之”,“赏赐甚厚”,估计吕不韦也会得到一笔大大的奖励。吕氏权钱色综合运用,人格卑污至此,给他的一生,给秦王朝,给士林,留下了极其丑陋的一页。吕氏机关算尽,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他引进的不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市井无赖,而且是一个充满狼子野心的动乱分子。
  大凡小人得起意来便忘乎所以,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轻重,不计利害,无恶不作,无所顾忌,以至掉脑袋掉得莫名其妙、稀里糊涂的也大有人在。嫪毐即属此类。一个性奴一觉睡成暴发户,“家童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史载,嫪毐“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与太后密谋“以子为后”。他的不安分已由性欲而权欲,由床笫而朝政,并企图以太后为支点,用阳具撬动皇帝的龙椅。秦王政何许人也?虽小小年纪,刚刚亲政,但从小跟着母亲逃难流亡,弄不清生父,眼看着野汉子与生母私通,那股郁积于心的仇恨,那种磨难练就的铁腕,要平定嫪毐之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掐死一只小鸡。秦王“夷嫪毐三族,杀太后所生二子”,生母赵姬被迁徙软禁。收拾吕不韦只是时间问题了。
  
  三
  
  秦王政十二年,即公元前235年,吕不韦“饮酖而死”。从《史记》“恐诛”二字分析,他是被秦王迫令自杀的。秦王知道,吕不韦是个明白人,不用动手,只须一张小小的便条,他就会心领神会,自己了断自己的。其书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话已说到家了,且相当绝情,苟活无异于自讨其辱,实际上也没有任何可能。除了自裁,吕氏已别无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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