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内省的精神之美

作者:朱 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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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为什么无法安宁
  
  《无法安宁》出版了,这是周实近年的第四部长篇作品。这四部作品各不相同:《刀俎》(2004)是短篇小说集,《性比天高》(2005)是诗体小说,《写给PHOEBE的繁星之夜》(2006)是日记体诗歌加散文,《无法安宁》(2007)是散文诗。从作品内容看,《刀俎》是写酷刑;《性比天高》是写性与复仇;《写给PHOEBE的繁星之夜》写爱情;《无法安宁》是从自身出发的全面内省。
  周实作品似乎注定永远不会在短时期内大红大紫,它属于香远益清的那类,在文学花园的墙角静静地盛开。有缘的读者走过,被这清香吸引的,一般就会成为他的忠实读者。这类读者喜欢的是周实从灵魂里流淌出来的诗意和写作姿态的平实,是周实作品中那种对内心生活的注重和对它的诗意表达。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周实的读者往往会对他本人产生很高的精神期待和美学要求,正像《无法安宁》里面的《西绪福斯》:“关于西绪福斯,写得够多的了,中国人,外国人。一天到晚,推着巨石,推着,推着,推着,推着……眼看推到山顶了,又从山上滾下来,于是,又从山脚推起。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年年岁岁,无休无止。只要他的生命还在,他就要推巨石一天,成了人类的一个象征。”这西绪福斯,其实也是周实自己的象征,了解他的朋友们都有这样的印象。我有时想,周实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西绪福斯式的人物?为了证实他那百折不挠的英雄主义吗?不是。看完《无法安宁》,你就知道不是。没看完《无法安宁》,仅看那些篇目你也知道不是。
  于是《无法安宁》这部充满内省之精神美的散文诗集出生了。它是涌动在人类精神世界的一条暗河,无法用世俗的标尺丈量它,你只能用心去感受它的湍流和涡漩中潜伏着的生命的冲动,问自己:我们是不是都打这一处来,往一处去。
  
  二、思考的意义何在
  
  《无法安宁》是一部思考性的作品,这是勿庸置疑的。
  思考有意义吗?当然。我思故我在嘛。但是,认真追问下去,思考于我们的现实生活究竟能产生怎样的意义呢?中国古人读书写作,强调的是学以致用。如果是不能直接致用的思考呢?罗丹有一尊痛苦的“思想者”,而尼采最后疯了。因此,思考,尤其是纯粹形而上的思考,追寻一切存在的终极意义的人,难道没有庸人自扰之嫌吗?如果是找不到终极意义的思考呢?思考也许只是人——这个神兽之间的动物,摆脱动物性、追求神性的证明?如果再追问下去,可以派生出无数人生哲学问题,但最基本的两大问题是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不管他愿意与否,那就是:生与死,爱与孤独。一个人来到世界上,即使他并不是一个自觉的思想者,他也仍然无法逃避人生的这两大基本哲学问题。而对于一个珍重自己内心生活的人,思考则是一种本能。美国作家爱默生说:“要提防当伟大的上帝让一位思想家到这世界上来的时候,一切东西都有危险了。”尼采也说:在现代,“哲学已经变成了一种可笑的东西,其实它应该是可怕的”。他说,哲学家应该是“使一切崩毁的可怕的炸药”。尼采就是这样一位诗人哲学家。诗人哲学家不但要探寻人生的意义,他还要为人生创造意义。诗人哲学家关心人本身的哲学命题,因此,世俗的禁区、流行的观念、传统的羁绊、虚伪的道德、桎梏灵魂的清规戒律,如果这一切掩盖或歪曲了人生的本来面目或真相,闯入这个禁区,向它挑战,那正是诗人哲学家的使命所在。因为诗人哲学家拥有着真正健康的灵魂,至少是强烈渴望拥有健康灵魂的人,因此他不能容忍和坐视一切病态的人生态度,他要追问这些人生态度的根源。他敢于用本真的尺度对这些加以衡量,决定取舍。在这个意义上,他对于一切与生命健康本能冲突的既有结论都要重新发问、重新审视。这样的思考于他,是痛苦也是幸福,是宿命也是抗争。在这个意义上,他注定无法安宁。《无法安宁·无法安宁》:“在想什么——有个声音,来自我的身体深处。任何思想,任何思辨,都难达到那个深处。没想什么,没想什么,真的一点没想什么——虽然不想这样回答,也只能够这样回答,想得越多,越难回答。”来自身体深处的思考,是同生命其他本能一样强大的思考的本能。人都有思考的本能的,不过是能否意识到而已;意识到了,能否捕捉而已;捕捉到了,能否表达而已。周实能意识到,虽然不见得清晰。能表达出来,虽然不见得经典。思考是为所有创造准备的沃土,有了这样一块土地,随便撒点什么种子都长。科学、文学、艺术、哲学,所有这些人类精神世界的花朵,都是生长在思考的沃土上。可以说,思考是子宫,灵感是精子。
  在这两个世界之间上下求索的周实,他说他幸福。这幸福是思考的充实感和冲击力带来的。周实近年的四部长篇,几乎都浸透着他的思考,大量的发问句式在文本中比比可见。周实从不讳言他的困惑:《无法安宁·把握》:“天上的云瞬息万变,当你看见这片云时,它已不是这片云。地下的河曲里拐弯,当你踏进这条河时,它已不是这条河。”诗人用极其朴素平白的语言,叙述极为常见的情景和事物,表达的却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存在本身的无限和对存在的可以认知的有限。目前为止,科学的触角已经到达了地外空间,但对人类自身的认识却仍然极为有限,在这样目前还显得十分苍白无力的探索面前,人类的一切狂妄、自大和骄傲都应该止步。然而,只有很少的智者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个局限,诚实地承认这个局限;那些认识和承认这个局限但却不肯停止寻找的人不仅是智者,亦且是勇者。
  从《刀俎》开始,周实作品风格有了明显变化,一则风格愈加凝重,一则对事物的把握更加多元和辨证。初看《刀俎》的一些读者,因为无法理解和承受周实对酷刑的冷静描写,以及近于切身的体验感和现场感而不敢再看下去,而有的读者直接怀疑周实是病了,心理出问题了,而《刀俎》则是审恶和审丑之作了。其实,《刀俎》是一把双刃刀。在解剖专制制度的同时也解剖那些麻木不仁的心灵,在解构传统美学观念的同时也建构新的美学观念,审美中的价值和反价值并非简单的对立统一,它们包含着彼此,并没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刽子手在行刑时善恶美丑激烈交替的心理活动,难道不正是人性最深处的隐秘吗?每一个人不都是善恶美丑交织的产物吗?写历史写酷刑,在周实不是为了猎奇,是为着完善人类自身,为这样的终极目的而写作。如果《刀俎》只是一部单纯的谴责之作,那才是肤浅的,甚至有沦为低俗猎奇之作的危险,它的人性的力量和美学价值就要大打折扣了。周实的高明恰在于他写出了酷刑中的人性之复杂,将那把锋利而精细的刀切入了这个敏感区域。这就是思考的力量所在。用周实自己的话说:“我写的只是我的心”,“善也罢,恶也罢,都是我的心”。对善恶的思考是如此,对别的问题的思考也如此。思考是与自身进行的无止境对话。
  
  三、内省的精神之美
  
  对于周实,这样的思考是从内省开始的。《无法安宁》是一部充满了内省之精神美的散文诗集。它是周实近年来内省和思考结出的果实,它涉及世界和人生具有普遍性的很多命题。这些思考不具有体系性,但具有思辨性,而这样的思辨性不是从理论出发的,它是周实从自我出发、从怀疑本能出发所作的一系列叩问。
  对自我的叩问:《无法安宁·我》:“我到底是怎样的呢?怎样的我才是我呢?”“不同的我,争执我,改变我,塑造我。你说,我到底是哪个我?哪个我,都是我……你可能喜欢这个我,也可能痛恨那个我。你可能喜欢那个我,也可能痛恨这个我。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因为这些都是我。”
  对内心迷雾的坦承:《无法安宁·迷雾》:“越写,文字越抽象了。为什么?因为我很害怕具体。我是这样走向抽象,字里行间充满迷雾,而且还是黑色的迷雾。如果我再具体一点,那就不是黑雾了,而是一团团黑泥了。黑色的迷雾弥漫着,脸色却是苍白的,又像是那腊黄的。对着镜子,看了看,就像拍了一张照:没有喝醉却满脸醉态,没挨耳光却满脸指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光线的幻觉?暗影的幻觉?激情瞬间消逝了。”这样的感受和自我拷问看上去有点疯狂。但是且慢。在一个充斥着假冒和造作的时代,在基于本能的真实理性远远退隐甚至消失殆尽的时代,疯狂简直至高无上地宝贵。在现代中国语境下,很多大得吓人的超越都是针对客观世界、针对他人的。而在周实,努力面对自己,超越自己,从这里出发。没有完善自身的疯狂,就谈不上任何真正的艺术创造,遑论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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