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从东洋到西洋

作者:李兆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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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现代留学史上,丁文江是颇具传奇色彩的一位,他的留学横跨东西,历时九年,其过程也是一波三折,充满变数,有心栽花的失落与无意插柳的收获相随相伴,让人领略“条条大道通罗马”的精彩。他不仅是中国近代地质学的创始人,古生物学的奠基人,也是中国现代文化思想的重镇之一,他被后人誉为“中国的赫胥黎”,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通才,一位新型的公共知识分子。所有这些,与他早年的留学生涯是分不开的,那是丁文江的天赋与异域环境。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知识”与“情感”积极互动的结果。他有一段著名的理论:情感完全由于天赋,而发展全靠环境,知识大半得之后天,而原动力仍在遗传,“情感譬如是长江大河的水,天性是江河源头,环境是江河的地形,情感随天性环境发展,正如江河从源头随地形下流,知识是利用水力的工作,防止水患的堤岸,根本讲起来也是离不开地形的”。那么,异域的“环境”和“地形”究竟给了丁江文什么样的塑造?
  1902年春丁文江负笈东瀛时,年方十五。在今天的中国社会,这是一个在父母膝下撒娇、备受呵护的年龄。同样,在素有“父母在,不远游”祖训的古代中国,这更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唯有在那个西力东渐、风雷激荡、一切逸出常规的时代,才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丁文江的留日之举,由他的恩师龙璋一手促成。龙璋何许人?丁文江的出生地泰兴县的父母官,是一位思想开明、胆识过人的维新派官员。有一件事最能说明他的性格:郭嵩焘出使归来,被乡人视为汉奸,房子被烧,胆小怕事的人避之唯恐不及,龙璋却专程去拜访,相谈甚欢,被郭引为知己。1901年,丁文江准备投考上海的南洋公学,须经地方官保送,于是就有知县面试这一幕。龙璋定的论题是《汉武帝通西南夷论》。丁文江下笔迅捷,议论豪畅。龙知县大为诧异,许为国器,收为弟子,他劝丁文江不去上海,而去日本。当时留学之风尚处萌芽,世人受根深蒂固“华尊夷卑”观念的影响,对于异域的想象,尚停留在荒诞不经的阶段,而在滨江偏邑、风气闭塞的泰兴,就更可想而知了。丁文江欲留学日本的事一传开,就遭到亲友们的反对,老父亲也十分犹豫,龙璋便以父母官和恩师的双重力量加以开导,甚至连丁文江的赴日监护人的事宜,都作了妥善的安排,终于说服了丁老先生,举债以成其行。胡适认为龙璋先生对丁文江一生最大的造就,是他劝丁家父兄送丁文江到日本求学。丁文江自己也说:“他若不遇见龙先生,他一生的历史或者完全不同,至少不能够那样早出洋留学。”对于龙先生的知遇之恩,丁文江终生感念。仿佛冥冥之中有某种感应,就在去世前一个月,也就是煤气中毒的前三天,丁文江徒步登上海拔一千多米的衡山,拜谒龙研仙先生纪念亭,作怀师诗两首:“十五初来拜我师,为文试论西南夷。半生走遍滇黔路,暗示当年不自知。”“海外归来初入湘,长沙拜谒再登堂。回头廿五年前事,天柱峰前泪满腔。”
  然而,或许会让他的恩师感到意外,丁文江在日本住了两年,并没有进正式的学校读书。他的好友汤中这样回忆:
  
  当时在君只有十八岁(实际应为十六岁),和我同住在神田区的一个下宿屋,他那时候就喜欢谈政治,写文章。我记得东京留学界,在1904年前后,出了好几种杂志,……浙江留学生之有《浙江潮》,江苏留学生之有《江苏》。……《江苏》杂志第一次的总编辑是钮悌生(永建)先生,第二次是汪衮甫(荣宝)先生,后来轮到在君担任。在君的文章也很流畅,也很有革命的情调(当时的留学生大多数均倡言排满革命)……在君在下宿屋,同我天天见面,他谈话的时候,喜欢把两手插在裤袋里,一口宽阔的泰州口音,滔滔不绝,他的神气和晚年差不多,只少“他的奇怪的眼光,他的虬起的德国威廉皇帝式的胡子”而已。
  
  这段文字生动地勾画了丁文江留日生活的状态,那是一个激进革命少年的形象。值得说明的是,这种名不副实的“留学”在当时留日界具有相当的普遍性。清末的东瀛,由于特殊的地缘政治背景和地理位置,成了现代中国革命运动的大本营,留学生们无心读书,有心救国,整天忙于集会、讲演、办报办刊、写文章。年纪轻轻的丁文江,自然无法避免时代潮流的裹挟,尽管如此,仍显示出一种少年老成的性格,他主编的《江苏》杂志,虽然主流倾向共和,主张排满革命,但也经常刊登不同观点的文章,包容各种主张。而对改良派的报刊,他也不排斥,比如到东京不久,他就成了梁启超主编的改良派刊物《新民丛报》的忠实读者,每期必读,读完后还寄给远在家乡的大哥。丁文江不过激、不狂热的性格由此可见一端。
  丁文江在日本没进正式学校,另有一个重要原因。他对军事很感兴趣,周围的朋友不少都习军事,如史久光、蒋百里、蔡锷、朱先志、翁之谷,他们大多进了日本的士官学校,对他的影响是显然的。这从丁文江学骑马这件事也可看出,后来他这样回忆在日本学骑马的情形:
  
  我十几岁在日本的时候,就到体育会学骑马。教授站在场子中间,拿一根长绳子拴住马,再拿一根很长的鞭子,把马打了转圈子跑。初学时,马跑得慢,以后逐渐地加快。等到练习了许多时,马跑快了也掉不下来,教授就叫你把脚蹬去了骑。再等几天,不但脚蹬去了,缰绳也得放下,两只手先交叉在前胸,再交叉在后背,单靠着两条脚夹住马背。我起初的时候进步得很快,但是到了把脚蹬去了的时候,就常常要摔下来。等到把缰绳放下,一两分钟之内一定躺在地下。学来学去,一点进步没有,一失望就不再学了。
  
  然而出于对革命派扩充军事力量的惧怕,清政府与日本当局达成默契,作出一条规定:凡自费生不得学军事。丁文江是自费留学生,学军事的梦想成泡影。丁文江后来赴英国留学,最初也是抱着习海军的志愿,可惜也没实现。尽管如此,丁文江对军事的兴趣终身未减,从他日后写下的不少涉及军事的评论文章中,可以领略他战略家的眼光和十分内行的军情分析。丁文江的一大理想,就是在中国创办一所现代化的高等军官学校。丁文江经常向朋友津津乐道一件事:民国十四年孙传芳请他出山当淞沪总办,两人这样对话:
  
  孙馨远说:丁先生,请你想想,你在哪一个方面可以帮我顶多的忙?
  我说:我早已想过了。
  孙问:哪一个方面?
  我说:我曾想过,这时候中国顶需要的是一个最新式的、最完备的高级军官学校。现在的军官学校,甚至于所谓“陆军大学”,程度都很幼稚。里面的教官都太落伍了,不是保定军官学校出身,就是日本士官出身。这些军官学校的专门训练当然比不上外国同等的学校,而且军事以外的普通学科更是非常缺乏。所以我常说:中国的军事教育比任何其他的教育都落后。例如用翻译教课,在中国各大学已经废弃了二十年,而现在陆军大学的外国教官上课还用翻译;学生没有一个能直接听讲的。足见高等军事教育比其他教育至少落后二十年。现在各地军官学校教出来的军官都缺乏现代知识,都缺乏现代训练,甚至于连军事地图都不会读!所以我常有一种梦想,想替国家办一个很好的、完全近代化的高等军官学校。我自信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军官学校校长。
  孙馨远听了大笑。他说:丁先生,你是个大学问家,我很佩服。但是军事教育,我还懂得一点,——我还懂得一点,现在还不敢请教你。
  他说了又大笑。他当我说的是笑话!
  
  从这番谈话中,也可看出丁文江对军事的热爱和超前的目光,可惜这一志向终身未竟,这些都是后话。
  丁文江在东瀛不务正业的“游学”,与后来在英国刻苦攻读、潜心学问形成了耐人寻味的对比。作为后人,我们现在看得比较清楚:日本并不是丁文江理想的求学之地,丁文江的个性气质与东瀛岛国文化风土与环境并不对路。事实上两年的留日生活在他身上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记,将他与留日诸公作比较,其精神气质上的差异是一望而知的。从这个角度看,丁文江后来离开日本,远走英伦,有他的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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