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博学、专精难两全

作者:文质彬

字体: 【


  大约是2006年夏天吧,我在书店里买到了一部《老庄心解》。它的作者是著名的画家范曾先生。作为一位艺术高手,竟然能写出这样一部近二十万字的阐发老庄哲学思想的著作,不能不使我感到肃然起敬。回家以后,便立即认真拜读。谁知刚刚翻到《老庄心解》第一章《大哉,老子之道》的第一页,就读到了如下一段文字:
  
  我们在《庄子·天运》看到这样的记载:孔子去拜见老子,老子三天没有言语,因为老子是不赞成孔子积极地遍行列国而问政的。孔子的弟子们问:“先生,你已见到了老子,你对他有所规劝吗?”(华东师大出版社2005年版)
  
  读着以上的文字,心里就想,这显然是根据《庄子·天运》原文翻译而来的。正好手边有一本陈鼓应先生的《庄子今注今译》,便忽然心血来潮,想看一看范曾先生的译文是否准确贴切,于是随手翻到《天运》篇第六章,找到了那段原文: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82页)
  
  读完这短短的几句话,我的眼镜差点儿从鼻梁上滑落下来。《庄子》写的明明是孔子去见老子回来,三天未曾说话,怎么到了范曾先生笔下,竟然老母鸡变鸭,变成“老子三天没有言语”了呢?翻译古书可以这样不顾原文张冠李戴,他对老子哲理的“心解”还会精彩到哪里去呢?于是我合上书本,再也没有兴趣读下去了。
  可是仅仅过了一年,我对范曾先生的看法就有了很大的改变。那是2007年的中秋之夜,一位书法界的朋友来看我,不但带来了两盒价格不菲的月饼,而且还把自己珍藏了十年之久的一本《范曾序跋集》转送给了我。看来他对范曾先生极为推崇,特地向我介绍了这本“序跋集”在艺术和文学上的价值。朋友走后,我有感于他的盛情,便立即把赠书翻开来读了几篇,谁知一读就放不下手了。这些序跋长短不一,但篇篇文笔流畅,气韵生动,清新可诵。作者涉猎的广博,才华的横溢,评析书画艺术见解的深至和精辟,以及对于师长的由衷敬仰和对于后学的真诚奖掖,都在他的笔下得到了充分的反映。特别是下面这段自述使我深受感动:
  
  我至今仍以为自己对古典文明所知甚微。近两年攻读《庄子》竟发现有不识字近四百,以此询诸今之博学鸿儒,能识出其中百字者,我愿拜其为师。(《范曾序跋集》,海天出版社1996年版,第35页。以下引文属同书者不再出书名)
  
  作为一位在国内外名声籍甚的艺术家,这样虚怀若谷的态度,比起时下某些专门文过饰非、讳疾忌医的“文化明星”来,诚不可同日而语!写到这里,我不能不为自己过去对范曾先生文思才情的片面看法感到深深的歉疚。
  当然,我对《范曾序跋集》讲了那么多赞赏的话,并不意味着这本“艺术散文”就是完美无缺的了。众所周知,“博学”和“专精”毕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反映在一个人身上,往往是难以两全其美的。书读多了,而精神又专注于对其思想的领悟和艺术的欣赏上,则书中的典章制度、文史故实、字形词义等知识内涵就会经常被忽略、淡忘而导致差错的发生。我在这本仅仅二十五万字的《范曾序跋集》里已经发现了七八十处。这些看似细枝末节的东西,偶尔碰上几个确实无伤大雅,但数量一多,怎么说也会让人感到遗憾。考虑到这本“序跋集”可能会增补重版,我决定不揣谫陋,从中选取若干典型的例子,写成读书札记十则,以供范曾先生将来增订时参考。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童年不能称“弱冠”。
  
  作者在《〈范曾历下吟草〉(书法·诗词集)自序》中写道:
  
  余自弱冠即随先严学诗,十岁而诵《离骚》,十二岁背《万古愁曲》,俯仰吟哦,感慨悲怆,有不可自胜者。(15页)
  
  作者是什么时候随他父亲(先严)学诗的呢?他这里指明是“弱冠”。那么“弱冠”又是多大年纪呢?按照他上文所述的顺序:“十岁而诵《离骚》,十二岁背《万古愁曲》。”《离骚》是比较古奥的赋体诗歌,不会一上来就诵读,因此作者开始“随先严学诗”应当是在“十岁”以前。再看作者在另一篇《画笔荐轩辕——〈范曾画选〉自序》中说:
  
  父亲是个规矩的读书人……解放前即使穷得揭不开锅,家中的几千册书是决不卖的……这并不妨碍我们父子兄弟吟唱“斗酒十千恣欢谑”和高歌“大江东去”。大哥、二哥都能作诗,我也跟着起哄。1945年后,大哥到苏北游击区参加了新四军,二哥跟舅父到香港谋生,我八岁之后便孤寂地在家读书写字,时时想念我两位才情出众的兄长。(1页)
  
  作者出生于1938年。1945年才虚岁八岁。从上述文字可知,他跟着父亲学诗“起哄”,应当早在1945年两位哥哥离开家乡以前。那时他还不满八岁。由此可见,在作者的脑海里,“弱冠”是指十岁或八岁以前的童年。这样的理解显然是不对的。
  据《礼记·曲礼上》说:“二十曰弱,冠。”唐孔颖达疏:“二十成人,初加冠,体犹未壮,故曰弱也。”后来的“弱冠”一词,就是从这个语典概括而来的,用以专指二十岁或二十多岁的年龄。从未见过有人用来指童年的。
  
  (二)这个展览会址究竟在巴黎还是台湾?
  
  作者在《〈范曾巴黎新作展〉序》中写道:
  
  来台湾展览时,故国水患日亟,忧心似焚,田园将芜,胡不归?(25页)
  
  初读本文标题时,我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个“范曾巴黎新作展”肯定是在法国巴黎展出的。但读到文章最后这句“来台湾展览”时,不由傻了眼:这展览会址到底在巴黎还是台湾?
  当然,如果放宽了去想,这“范曾巴黎新作展”题目也可理解为作者将自己在巴黎新创作的画拿到台湾去展出。但为什么在巴黎的新作要首先拿去给台湾人饱眼福呢?巴黎和台湾在艺术上究竟有些什么因缘或瓜葛?按理说,作者应当在序文中有所介绍,但他却惜墨如金,不作片言只语的交代。这就留下了让人难以解释的谜团。
  范曾先生在序中“来台湾展览时”一句下写道:“故国水患日亟,忧心似焚。”这似乎给了人一点启示。“故国”可以指祖国,也可以指他的故乡南通。据《二十世纪中国实录》一书记载,就在《范曾巴黎新作展》举办前的1991年夏天,中国大陆发生了一场特大的洪水灾害,受灾地区扩及十八个省区,受灾人口达到二亿二千余万。举国上下,万众一心,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掀起了一场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抗洪救灾的殊死斗争。因此,范曾先生序中的“故国”,指的显然是饱受洪水侵害的中国大陆地区。如果他当时正在台湾参展,一般是不会称大陆为“故国”的,因为大陆和台湾本来就是一个国家。但如展览会址设在法国巴黎,那么称中国大陆为“故国”,就顺理成章了。有朋友指出,范曾先生在这篇序文最后所署的时间和地点是“1991年秋于巴黎”,由此可以推测,新作应当是在法国巴黎展出的,序中的“台湾”二字是范先生写错了。
  这个判断是否准确,我并无充分的把握,希望范曾先生今后在本书修订重版时能够为读者解开这个谜团。
  
  (三)陆机是东晋人吗?
  
  作者在《中国画刍议——〈范曾绘画一百幅〉序》中写道:
  
  东晋陆机的《文赋》所谓“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足证诗人作赋、画家秉笔所凭籍者是九垓重霄的清逸之气。(29页)
  
  陆机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学家,《文赋》也是文学史上脍炙人口的名篇。但陆机是东晋人吗?
  查一下《辞海》或《辞源》就可以知道,陆机的生卒年为公元261-303年,而东晋王朝则始于公元317年。也就是说,东晋建立前十四年陆机就已经去世了,他应当是西晋人。
  顺便提一下,上面引文中的“凭籍”是个异形词,古代多作“凭藉”,“藉”字《简化字总表》规定简作“借”。“凭借”一词已经通行了几十年,现在有人就喜欢将“借”繁化为“藉”,再异化为“籍”,而本来繁体的“憑”却照样简化作“凭”。这“凭籍”一简一繁混杂使用,实在有点不伦不类,应当规范为“凭借”。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