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君子之交:南开鼻祖严修与袁世凯

作者:秦燕春

字体: 【


  据说洪宪皇帝袁世凯临终之际念念不忘的人,有如下几个:他最不肯原谅的是杨度和袁克定,他最感对不住的是严修和张一麟。
  严修与张一麟,恰是洪宪前后反对袁氏帝制最有力的两个人。
  相传中华帝国洪宪元年(1916)一月十五日,也就是离袁世凯生命结束倒计时不到半年,政事堂颁布了一道命令,号召全国人民要“崇尚节俭”、“防微杜渐”,停止各省例供及年节寿朝,免得官家习于奢靡,导致中唐天宝年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的安史之乱复现于今日。刘禺生在《洪宪叙事诗本末簿注》中记载,严修闻得袁氏这一举措之后,幽幽地说了如下一段冷笑话:
  
  袁四弟可以誵李三郎矣,决不得闻《雨淋铃》曲也。吾子(按,指当时的典制局长吴廷燮)宜将此事载诸史策,垂于后世,马伯通手笔最宜此种文字,谋彼记载,必有至文。
  
  《雨淋铃》曲,即天宝之乱中唐明皇一路狼狈,狂奔“幸蜀”(今重庆地区),在上亭驿雨夜听见铃声,以问黄潘绰曰:“似谓三郎郎当。”因此,命乐工张徽谱其声。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名篇《长恨歌》中所谓“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指马嵬坡兵变之后,唐明皇怀念被赐死的杨贵妃,是之谓矣。又,罗隐有诗“山雨霏微宿上亭,雨中因想《雨淋铃》”可作旁证。马伯通即马其昶(1855-1930),桐城文派的殿军人物,光绪年间曾任学部主事、京师大学堂教习,此际正担任清史馆总纂,撰有《清史稿》光、宣列传,并修订文苑传等,宜乎严修有此调侃。
  这个到了此时此刻还能潇洒无羁、称“袁皇帝”为“袁四弟”的严修,到底何许人也?
  严修(1860-1929),字笵孙,出生于天津,其先世是浙江慈溪人,祖业盐商,据说乃东汉高隐于富春江畔的光武帝的布衣之交严子陵的后裔。1883年严修考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1894-1897年间出任贵州学政,督学黔中有令名,其行部所在,勉士子读书,又变通书院旧法,主张中西并举,启黔省一代读书新风,被喻为贵州二百年未有之“文宗”。后在请设经济特科的问题上,严修为朝臣所忌,遂请假返回天津家居。两年后(1900),适逢发生义和团之乱,严修认为,“民智未开”、百姓“不学”是导致此祸的根由,从此致力于民间教育、兴办私学。虽然在袁世凯执掌北洋期间,严修又曾短暂出仕,但作为“南开鼻祖”的笵孙先生慨出私产办学(南开中学与大学均由先生出资或集资手创,从严氏家塾扩大而来),协助张伯苓筚路蓝缕惨淡经营,无疑更加令其名远扬,也更加让人尊敬。
  论及严修与袁世凯之间的交往,其友情中举动最著名者,当然是洪宪帝制议起严修即“急入都与(袁)争”,“为大局弭乱源,为故人尽忠告”,不被见听就从此“绝迹于北海”,不复露面,算是一种含蓄的断交,直到袁氏殒命,方才前往吊丧,一哭旧友并主持后事。此外,严修生平待袁另一件豪举,不可不提。这就是辛亥元年袁世凯被迫下野,严修“本为衰朝惜异才”,曾独力上书保奏,与权臣力争,“不以荣瘁异致”,事虽不成,而仍亲赴车站躬送袁还乡,自己亦于一年之后告病返津。这些均可谓不计荣辱,惟修令德,风仪足可师范。
  严修生性“外宽厚而内精明”,不是一个自恋的人,平生著述除数百首诗歌得以保存外,散失较多,唯独垂四十年之久的手书日记,却大体完好保存。我们不妨从中一窥严、袁交往的始末与细节。
  1898年6月17日《严修日记》有载:“晓侵乘车赴小站……至小营盘晤菊哥畅谈。晤袁慰廷观察畅谈。”慰廷是袁世凯的表字,这是严、袁订交的最早纪录。此时的严修,刚刚从贵州学政任上卸差不久,因上奏请设“经济特科”得罪了他的座师、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桐,绝其通谒。严修挂名编修而无事可为,遂请假回到原籍天津。所谓菊哥,即严修、袁世凯二人共同的终生好友徐世昌,徐号菊人,严修信草中多称其为“菊哥”或“鞠哥”,显得十分亲热。6月21日严修在徐世昌的陪同之下参观了小站练兵的成就。他很是赞叹袁世凯的能干:“先步队,次马队,整齐娴熟,无以复加。”
  不过在接下来的六年当中,严修一心一意忙于民间办学,袁世凯全力以赴忙于仕途发达,虽然他们俩与徐世昌之间的亲密私谊依然保持(例如“菊哥”徐世昌频频出现于严修日记当中:1898年7月31日要求徐来京一定要住在自己家里;1899年4月24日与徐“作终日之聚”;1900年春一同合影留念等),但严、袁之间似乎没有太多直接的交道。直到1904年他们才有了进一步的“亲密接触”:已经继李鸿章之后荣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袁世凯提倡新学,力邀严修担任直隶学校司督办,而持重的严修要求“缓期一年”再就任,为的是先行赴日考察学政。在袁世凯的坚持之下,严修终于让步,答应先就职、后出洋。
  这一次赴日期间严修认识了日后洪宪帝制的红人杨度,“于清风亭聚会”,但似乎严对杨印象不佳。严修认为这些留日学生擅发议论,提出所谓“中国政法当改良”的问题乃是“人人皆知”的大路话,如果深入探讨,“试问何以改”,他们则“无以对也”,没有什么可行性方略可供参考。严修认为,单纯指责而无策建树的作法有些轻飘浮滑,“非惟不恕,曾何济乎”,于德性于事务,都不行的。
  不过,后来在对待袁世凯下野的问题上,严修和杨度态度倒很一致:宣统元年,具体西历计时是1909年1月2日,袁世凯在仕途栽了跟头,被以“足疾”开缺,灰溜溜赶回河南老家,严修和杨度都是不多几个亲自到车站给袁送行的人。此前,任学部侍郎的严修,更是满朝文武中唯一上疏试图保住袁世凯外务部尚书一职的人,疏中有“进退大臣,应明示功罪,不宜轻于斥弃”的主张。
  此事过去多年、袁世凯也已经谢世十年以后,1926年,因为当初有此疏救项城勇于赴义的举动,年逾耳顺的严修被朋友誉为杜甫、房琯、太白、汾阳一流人物。他作诗重新忆及此事,自明心迹,以为无非是“素知其(指袁)智略,缓急有足恃”,为国谋事,无关私谊。严修诗中又可惜袁世凯晚年的一系列不智举措,难免“几番铸错事同哀”的无奈与惋惜。
  至于严修本人因挽袁请命事件的连累,以致托病辞职,其实是一年以后(1910年4月13日)的事情,似乎和这一期间把持朝政的载沣怀恨严修与袁世凯的亲密关系,因而有意刁难有关(参见《严修日记》1909年8月13日)。于是严修再度选择回到天津原籍,重新致力于民间办学。
  在袁世凯下野的长达三年的日子里,严、袁两人的交往似乎最见厚道和温暖。例如《严修日记》1909年9月29日载,他托袁克定带给袁世凯的除信件之外还有礼物,“豹皮坐褥一对,香胰两匣,官燕、普茶、蜜饯等物,以为寿礼,且报其施”;1910年9月5日寄信之外,严又赠袁“画镜,会典,《曾文正公手书日记》,胜芳稻米”;1911年10月7日则明言“写寄项城贺寿信”,又“送无量寿佛经、成亲王字轴”。据此看来,以上两次馈赠,应该也是属于祝寿之仪。
  1910年2月13日,严修更曾在南下途中顺道访友,亲过彰德探望袁世凯。袁世凯也表现得特别富有人情味,先是“派厨丁送来烹饪,小碟四、大盘八、大碗四,肴馔可口,淇鲫尤美”。按,袁世凯一个重要的饮食习惯就是性喜食鱼,其家乡特产之一就是“淇泉鲫”:“淇水之源有一泉,产巨鲫,身扁数寸,名淇鲫,肥美胜于黑冈口赤尾河鲤。”袁氏当国时期,“卫辉县令每日令人捞取,贮泉水于大木桶中,由火车运京”,大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派头。“淇泉鲫”看来的确名不虚传,严修一吃之下,也很喜欢。饭后,袁世凯“遣四车来接”。严修一行到了洹上村,“宫保(即袁)出见,谈甚畅”。袁世凯并亲自引导严修等人遍游养寿园内乐静楼、红叶馆、杏花村、五柳草堂等风景,“每至一处,辄坐憩茶话”。然后严修等人又自游了北关的钟鼓楼、天宁寺等名胜。晚上七点回到袁宅,袁世凯与袁克定亲自陪饭,饭后又与严修“畅谈不休”,十一点后方始“散归”。第二天(正月初五,2月14日),严修由彰德前往郑州,不仅袁克定早来送行,“候开车乃去”,袁世凯本人则“派差官以柬来送,并送车票”。严修告之自己已经购票,差官受袁之命,执意定要严修等人退票,由袁方购买,“争让许久”,最后严修“不得已受之”。袁世凯的处事接物,的确有细腻周到、大方客气为他人不及者!难怪严修要感叹:“项城之情意周至,不唯可感,亦可法也。”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