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幽默与药
作者:李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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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到,幽默文学传统在外向的想象力中始终对禁锢和荒谬施以笑刑,而对自由与仁慈虔诚守望。幽默理论对此种本质进行了多重探讨。这种探讨还涉及幽默的诸种外延——喜剧、滑稽、诙谐、反讽、笑……克尔凯郭尔之于反讽,康格里夫、里普斯之于喜剧与幽默,柏格森之于笑与滑稽,弗洛伊德之于幽默的心理机制,巴赫金之于诙谐和自由的关系,昆德拉之于幽默与欧洲文明的关联,以及埃斯卡皮和克里奇利之于幽默的历史与哲学的研究……在幽默理论的历史中皆占有重要席位。解剖幽默固然缺少妙趣,但是它能让我们了解幽默与人类的精神根基之间的血肉关联;没有对幽默的解剖,我们很可能把它当作人类智慧无足轻重的小小饰品,从而犯下忽略的“罪行”。
三
二十世纪以来,“幽默”开始成为中国人的哲学问题。五四先贤因饱受皇权礼教的窒息,所以十分明白幽默乃是人类智慧、自由和仁慈皆有余裕的产物,同时反过来孵育和反哺它们,一个美妙的双向循环。正因如此,他们才要输入幽默的空气,以图改变这个民族专制蒙昧的精神结构。林语堂先生说得恳切:幽默的机能“与其说是物质上的,还不如说是化学上的。它改变了我们的思想和经验的根本组织。我们须默认它在民族生活上的重要。德皇威廉缺乏笑的能力,因此丧失了一个帝国……独裁者如果非装作愤怒或自负的样子不可,那么独裁制度里一定有什么别扭的地方,整个心性必都有错误……当我们的统治者没有笑容时,这是非常严重的事,他们有的是枪炮啊……”“幽默的人生观是真实的、宽容的、同情的人生观。幽默看见人家假冒就笑。所以不管你三千条的曲礼,十三部的经书,及全营的板面孔皇帝忠臣,板面孔严父孝子,板面孔贤师弟子一大堆人的袒护、掩护,维护礼教,也敌不过幽默之哈哈一笑。”
西式的幽默便是这样被作为礼教的敌人而引进国门的。于是现代中国有了鲁迅式的幽默,然而它沉郁有余,轻逸不足;有了老舍式的幽默,然而它失之油滑,不够质朴;有了张天翼式的幽默,然而它太过单调,缺少色彩;有了钱钟书式的幽默,然而它流于尖刻,不见暖意……幽默的内在双重性还未被现代中国作家所领会,他们能够做到的只是单面的讽刺、逗笑与滑稽。幽默在中国真正的成熟,是在当代作家王小波身上——他把笑与绝望、智慧与荒谬的对立共存表现得如此酣畅,堪为马克·吐温的精神嫡裔。
幽默是假正经的天敌。当一个民族的僵硬礼教在笑声中消亡,寄身于它的假正经却仍可能金蝉脱壳,以其他形象从事更别致的统治——套话、决议、号召、禁令、欢呼表态、苦情感恩、道德典型、媒体明星……随着传媒时代的来临,假正经更要尽可能占据公共的和私人的、官方的与民间的一切空间,强化人的童稚状态,压抑人的怀疑精神,维系禁忌与恐惧的威力,由一群不会笑的人操纵和塑造另一群不会笑的人。
后人须得感谢拉伯雷在《巨人传》中创造了“agé laste”这个词——“仇恨笑、不会笑的人”。这是西方赐予“假正经”的不朽称谓。神权时代,“假正经”体现为神权和教会的绝对权威性,但在受到法律保护的民间狂欢节上,民众却拥有肆意嘲笑教会权威的神圣权利。这就是西方的智慧——统治者懂得“笑”与“假正经”的能量守恒定律,也懂得对威权的屈从若不释放为周期性的公开嘲谑,便会转化为不定期的暴力流血。《巨人传》是纸上的狂欢节。拉伯雷用高康大、庞大固埃、巴努日们变幻的身体、荒诞的经历、放肆的言笑和佯谬的探讨,消解神权和教会的假正经。这是一种受到准许的放肆权,然而自由的魔瓶虽以臣属的礼节打开,却再也无法以臣属的礼节封闭。自由的笑声一如空气,弥漫于整个欧洲,弥漫于后来的一切世代,弥漫于东西方智者的强大肺叶里,并经由他们启示那些不安的民族之魂。这是幽默诙谐的拉伯雷所散发的无穷之力。
巴赫金曾如此评价诙谐的伟力:诙谐不仅把人从外部的书刊检查制度中解放出来,而且首先从正宗的内部书刊检查制度中,从数千年来人们所养成的对神圣的事物、对专横的禁令、对过去、对权力的恐惧心理中解放出来。诙谐是对恐惧的胜利,使人的意识清醒,并为他揭示了一个新世界。
其实,不自由的人们原本知道,诙谐、幽默、喜剧、笑并非专为捍卫自由而生,它们不过是自由意志的自然产物而已。不自由者将其视作武器和良药,或者相反——将其视作虚饰和麻药,均有乖离之处。如果“幽默”能够说话,我猜她宁愿声称自己是一种哲学或美学,一种艺术和人生的态度与趣味。她敏感于世界的无可解救的对立、不谐与荒谬,却超然地报以谑笑与同情的双重感情。幽默家的超然绝非由于他们不在此境遇之中,相反,他们深陷其中且深味其苦,但却仍能冷眼旁观,跳出局外,诱使他人发出忧郁的微笑。这种哲学式的超脱正是幽默的高超之处——她既浓烈又无力,既严肃又滑稽,既深植于个人意识之中又超越于个人哀乐之上。我毫不怀疑她是人类智慧的最高成就。她不可被我们指望去直接改变人类的处境,却能够在人类意识的漫长的化学反应中,发生难以觉察的效能,化解愚蠢的暴行。
当一个国家被无可救药的愚蠢所统治,它的国民最应当做的也许不是愤怒,而是学会热血和冷静、微笑与泪水相交织的幽默。幽默使人们看透荒谬,皈依智慧,不自觉地结成自由而自省的精神共同体。当所有人都步入这一共同体之中,那个禁锢而专断的外壳也就形同虚设了。
(此文系《大家西学:幽默二十讲》序言,李静编,天津人民出版社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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