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当时只受声名累

作者:王 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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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秦淮八艳”中,若要论生前享有的荣华光鲜,顾媚(1620-1663)要位居前列;但要说起身后的名声呢,她就颇为黯淡尴尬了。一代倾城,之所以花名蒙尘,坏就坏在她的夫婿龚芝麓那句成为笑柄的名言:“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许何。”说的是甲申之变,天地翻覆,龚芝麓作为大明官员未能慷慨殉节,反而贪恋生死,投降事敌。旁人议论指责起来他还有点难为情,于是找个替罪羊,把责任往小妾(顾媚)身上一推了事。龚芝麓的推诿固然可疑、可笑,顺带着矮了一截的是顾媚:比起李香君横眉冷对阉党余孽的“却奁”故事,比起柳如是试图投水自尽、且劝丈夫钱谦益殉国的惊人之举,她的形象无论如何要大打折扣了。在传统的主流价值体系中,娇艳明媚之外,能为美人锦上添花的该是蕙心秀口,比如才智、见识、德行的烘托。有了上述苟且偷生、昧于义理的污点,顾媚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跟所有人一样,第一次看这句话时,觉得龚芝麓这家伙简直厚颜无耻到极点。堂堂男人,竟丝毫不能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变节已经可憎,却又妄想自证清白,于是错上加错,小气龌龊到拿亲人、也是女人来做挡箭牌——女人反正是怯懦、短视、蒙昧的代名词,再添一条“丧失气节”也容易。问题是,这托词明显漏洞太大。
  我从前要偏激、极端得多,很容易因为某句话、某个细节全盘否定一个人。所以,虽然龚芝麓与吴梅村、钱谦益并列“江左三大家”,文学成就不低,但人家再说他如何才情旷代、礼贤下士,如何轻财好客、济贫扶危,都很难再正眼看他。没办法,先入为主的判断烙印太深,也觉得顾媚遇到他,真的不值。
  后来我中庸了一些,觉得窥一斑固然可见全豹,但人的一生纷纭复杂,今日之是与昨日之非,这边之明与那厢之暗,有时候真的犬牙交错、纠结缠绕,或此消彼长、莫衷一是。对某个人要一言以蔽之,有时很容易,有时又不那么简单。就好比瞿式耜,明亡数年仍坚持抗清,遇难后从容赴死,乃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但他在家乡常熟时,却也是贪赃枉法的劣绅;又好比龚芝麓,指责他“饮酒醉歌、俳优角逐,前在江南用千金置名妓”,“瞰名好色,自附清流”,似乎说得过去;但说“龚尚书在京师,四方名士尊如泰斗”,也非虚言。
  名士倾城的遇合,说得方正些,是一段引人瞩目的佳话;说得散漫点呢,也无非是一则曾经风靡的八卦。只不过,龚芝麓和他的同代人不期然被裹挟进甲申年浪覆舟倾的非常时世,进退出处都沾染上了不寻常的背景色,不再是纯粹个人的选择,顾媚凑巧也被牵连其中。于是,大时代风云下的风月旧事,有了不同于一般才子佳人恋曲的粗粝质感与繁复音节。
  
  二
  
  顾媚在秦淮诸艳中名号响亮,被当时人首推为“南曲第一”,才貌风调都卓然出众,余怀《板桥杂记》说她“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通文史,善画兰”。故宫博物院藏有顾媚画的兰花,方家称赏其画作意态飘洒大气,笔致娴雅从容。当年,留都的梨园管弦响遏行云,而旧院女子中能歌善曲者,除了李十娘和卞玉京,就数顾媚了。秦淮官妓们的河房都是“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而顾媚的眉楼更别具一格,绮窗绣帘,瑶琴锦瑟,书画盈室,香烟缭绕,余怀干脆开玩笑将眉楼戏称为迷楼(隋炀帝在扬州的宫殿)。
  晚明时,山河即将破碎,江南依旧奢靡,留都日日欢宴。许多文士贵官云集的文酒之会,就算是美女环绕,倘若缺了顾媚,场面就略显寥落,主客都不免郁郁然——有在人群中成为焦点的气场,潇洒从容调度场面的练达,善解人意,风情万种,显然是顾媚的强项。欢宴也常常直接选在眉楼举行,眉楼以环境典雅、美食精致奢华名擅一时,因此几乎每天都有人在眉楼设宴。聚会有时候由某人做东,有时则是AA制,差不多每人分摊五两银子。宾主都无比尽兴:柳敬亭说书,绘声绘色;张魁吹箫,婉转幽咽……操弄笙歌弦索或粉墨登场的,都是顶尖艺人。一夕之欢,需上百两银子,不愧为销金之窟。不久后的清初顺治年间,有言官上疏请求禁奢,曾经谴责有些铺张者一桌席居然花销一两银子,可见眉楼欢宴之靡费。
  欢聚经常从城里延伸到郊外。张岱《陶庵梦忆》回忆,戊寅(1638年)冬,他在南京与族人隆平侯及其亲友到牛首山打猎,带铳箭手百余人助阵,还有顾媚、董小宛等名姬随从。众人皆戎装轻骑,顾媚等也一改红妆,她们骑着较驯良的马,身穿大红锦狐嵌箭衣、昭君套,别有一番英气。一行人在献花岩看戏,夜宿祖茔。次日午后携猎获的鹿、麂、兔、野鸡等归,接着在隆平侯家纵饮。张岱称,这类豪奢之举,只能出自勋戚贵室之家,非寒士所能操办。
  类似出行,通常都有顾媚的身影。余怀等一帮文士到松风阁畅饮,也邀请了顾媚、李十娘等。一帮人浩浩荡荡进城时,红妆翠袖,跃马扬鞭,丽人英姿吸引了无数眼球,行人驻足围观,道路为之堵塞。许多年后,这一幕还让余怀难以忘怀:那些华美的片断,是承平年间的点缀,末世繁华最后的一抹红晕。
  秦淮名姬虽与专职演戏的梨园子弟有别,但串戏却属韵事,顾媚、李香君等戏曲造诣皆深,是南曲中翘楚,相当于名票。大玩家张岱精于鉴赏,他在观众席里,演员往往胆怯。有一次演《教子》,顾媚反串周羽,杨元饰周娘子。知道有高人在座,杨元不免拘谨万端,张岱赶紧找机会喝彩,杨元才放胆演了下去。艺高人胆大,顾媚倒不曾怯场。
  顾媚艳名愈高,嫉妒者也不少。浙东有一粗鄙恶俗之男跟一个词客争宠,于是跟某孝廉合谋,使酒骂座,声称词客盗匿金犀酒器,引发诉讼,其实意在羞辱顾媚。这番沸沸扬扬的风波虽然经余怀等拔刀相助而平息,但顾媚颇似惊弓之鸟,脱离尘网之心愈迫。她为感激余怀,特意登场演剧为他庆寿,时在崇祯十二年(1639)夏。与顾媚过从甚密的陈则梁也写信劝顾媚速寻伴侣,早脱风尘。然而,场面上的闹热,大多密匝匝盛放如烟花,绚烂后终归是要飘散的;纵然顾媚不乏知交,论到男女婚娶却不那么简单。名姬脱籍原本不易,要择人而嫁,方方面面条件都吻合的对象,哪里是唾手可得的?
  
  三
  
  就在顾媚寻寻觅觅之际,终于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凑巧的机缘——龚芝麓(鼎孳)来到南京。崇祯十五年(1642)春,他从湖北入京途经南京,很难得,初登眉楼,两人就彼此倾心。那时他二十六岁,她二十一二岁,比起柳如是、钱谦益“红颜白发”之悬殊,是有激情的最佳年龄的搭配。龚芝麓(1616-1673)的《登楼曲》之一说:“晓窗染研注花名,淡扫胭脂玉案清。画黛练裙都不屑,绣帘开处一书生。”看得出,淡妆素服、书卷气浓郁的顾媚,与陈设清雅精致的眉楼,都很令龚芝麓一见动心。
  龚芝麓崇祯七年(1634)十八岁进士及第,之后任湖北蕲水知县七年,因为守城得法(当时湖北有扫地王等农民军攻城略地),免于兵火的蕲水老百姓为表感激,给他建立生祠祀奉。崇祯十四年(1641)底官员考绩时,龚名列全楚第一,以“大计卓异”铨选入京。他在南京与顾媚定情时位卑职低,仅为七品官员(后来有人认为顾媚善攀高枝,可能看到的是康熙年间龚历任刑部、兵部、礼部尚书等职),但在文士圈内则有一时才俊之称。龚芝麓文思敏捷,诗文书画之名都高,人称“合肥才子”。清初学者汪琬说他写诗为文数千言,往往一挥而就,辞藻缤纷,无需修改。顺治皇帝读他的诗文也赞叹不已,连称才子。崇祯十五年入京后任兵科给事中,频繁上疏,并弹劾首辅、权臣,年轻气盛,直声轰动朝野,也招致牢狱之灾。时运蹇涩,北京先被李自成攻占,旋即又遭到满清铁骑践踏。龚芝麓先降闯,后降清。入清后仕途也非一帆风顺,曾经几起几落,康熙时官至尚书,死后谥端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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