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与“偏房”共天下

作者:吴 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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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稗类钞》记录了晚清开明官僚郭嵩焘的一则史论:“汉、唐以来,虽号为君主,然权力实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故西汉与宰相、外戚共天下;东汉与太监、名士共天下;唐与后妃、藩镇共天下;北宋与奸臣共天下;南宋与外国共天下;元与奸臣、番僧共天下;明与宰相、太监共天下;本朝则与胥吏共天下耳。”我们看郭氏所列举的历朝与君主“共天下”之人,绝大部分竟可以归入隐权力者的行列,如西汉之外戚、东汉之太监、唐之后妃、元之番僧、明之宰相(实为内阁大学士)与太监,还有清之胥吏。在名分上,这些人并无治天下的正式权力,只不过凭恃与权力中枢的特殊关系,得以把持权柄、操纵朝政。相对于正式的官僚系统而言,他们是受宠得势的政治“偏房”。
  我们现在都说“皇权专制”,作为对历史的宏观描述大致不差,但就具体情形而言,自汉代以降,除了少数雄才大略的帝王,君主统揽朝政、乾纲独断的独裁局面其实不多见,确如郭嵩焘所言:“虽号为君主,然权力实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问题在于权力被谁所“分寄”。如果与宰相共治天下,则是很正常的制度性安排。因为从道理上说,君主只是国家的主权者与象征,“揽权不必亲细务”,而宰相作为政府首脑,理当“佐天子,总百官,平庶政,事无不统”,所谓“权归人主(皇帝),政出中书(宰相)”是也。宰相的执政大权由制度赋予,为正统承认。如果君主绕过宰相直接发号施令,则被目为违制,“不由凤阁鸾台(宰相机构),盖不谓之诏令”;甚至会受到臣下抵制,“凡不由三省(宰相机构)施行者,名曰斜封墨敕(非正式文件),不足效也”。
  因此,对于“西汉与宰相共天下”的权力分治格局,我认为是名正而言顺的,正式的权力制度就是这么安排的;不正常的是“与外戚共天下”,因为外戚只是皇帝的私亲,身份虽尊贵,但并无“总百官、平庶政”的正式权力,凭什么把持朝政?
  在以宰相为首的正式权力系统之外,另立一个由隐权力者组成的“副权力系统”,始作俑者为汉武帝刘彻。刘彻乃雄猜之主,不甘于垂拱而治,但皇帝要亲躬政事,宰相显然是最大的障碍,甚至宰相领导下的官僚系统也会碍手碍脚。为了越过这些制度性障碍,刘彻启用了一个由宦官、侍从、外戚、尚书(皇帝的私人秘书)等亲信、近臣组成的“内朝”系统,将作为正式权力系统的“外朝”撇在一边。从名分上来说,内朝成员并无执政大权,有的还不是朝廷的正式官员。
  然而,或许刘彻始料不及的是,“偏房”坐大之后,时间长了,可能会获得名分的承认,变得位高而权重,尾大不掉,不受人主控制。如常为外戚把据的大司马,原来只是一个虚衔,并无印绶官属,但至汉末已列为三公之首,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刘彻在世时尽管擢用外戚近臣,毕竟还能操控局面,刘彻死后,西汉终于无可避免地出现外戚擅权干政之祸,最终葬送西汉政权的大司马王莽,也是外戚。这正是历史的吊诡之处。
  光武帝刘秀承汉祚建立东汉政权后,鉴于之前大司马篡权之乱象,设“尚书台”架空三公之权,一切政令皆经尚书台禀陈皇帝,由皇帝裁决,时人称“虽置三公,事归台阁”,“三公之职,备员而已”。我们从字面上来理解,尚书不过是皇室秘书,协助皇帝整理文书而已,秩卑权微;但在西汉刘彻时代,因为皇帝倚重内朝,尚书权柄趋重;及至东汉刘秀时代,尚书发展为尚书台,成为连接人主与臣下的唯一媒介,权势更盛;到后来,尚书“出纳王命,敷奏万机,盖政令之所由宣,选举之所由定,罪赏之所由正”,俨然已演变成半正式的权力中枢。
  刘秀改组尚书台与刘彻创建内朝,手法如出一辙,都是在“正室”之外另立“偏房”,借操纵“偏房”而实现朝纲独断。后人评价“两汉政出于二”,换成我们的话来说,汉代的权力结构是复式的,一个正式的权力系统加上一个非正式的副权力系统。历史的闹剧总是再三重演。刘秀另设副权力系统,本意是要摆脱正式权力系统对皇权的约束与威胁,然而,“偏房”一旦羽翼丰满,又不是人主所能操控的了。刘秀留下来的权力结构未能阻止外戚对政权的篡夺,恰恰相反,到了东汉后期,外戚等权臣以“录尚书事”之衔入主尚书台,垄断了朝政。而君主要夺回权柄,手法还是模仿乃祖——另行扶植一个副权力系统,只不过扶植的对象换成了宦官。宦官得势之后,又复擅权乱政。东汉后期的政局,基本上就是外戚、宦官轮流专政。所以郭嵩焘说,“东汉与太监、名士共天下”。
  郭氏提到的“名士”,还需要作简略说明。这是指门阀世族,在东汉后期,门阀世族具有无比巨大的政治影响力。他们世居高位,把据着权力系统的要害,包括尚书台——此时的尚书台,已不好说是副权力系统,尚书台的首领“录尚书事”也不好称为隐权力者,相当于是“偏房”扶为“正室”了。而且,他们门生、故吏遍于天下,隐权力资源非常深厚。东汉皇帝之所以倚重宦官,目的也是想打击这些树大招风的门阀世族。
  但最后的胜利方是后者,东汉天下被门阀世族瓜分、颠覆,中国从此进入近四百年之久的群氓时代,直至李渊建立大唐政权,才迎来一个较长时段的承平之世。郭嵩焘所指之“唐与后妃、藩镇共天下”,大致可以安史之乱为界,战乱前频繁发生后妃预政,武则天还干脆做了女皇帝;战乱后则出现藩镇割据,最终导致大唐朝四分五裂。不过后妃预政与藩镇割据,倒不是人主另立副权力系统取代正式权力系统的结果。因为后妃临朝,虽是“牝鸡司晨”,于名分不合,但只能说明皇权旁落,正式的官僚系统大体上还是如常运转(当然,后妃因是政治“偏房”,难免有更器重“偏房”系统的倾向);至于藩镇,本就是正式权力系统的一部分,只是后来尾大不掉。
  但是,我们不能说唐代没有出现“正室-偏房”的畸形权力结构。唐代的君主为限正式官僚系统之权,也另立“偏房”参预朝政——这个“偏房”就是宦官集团。宦官在李世民时代只是“门阁守御,廷内扫除,廪食而已”,但安史之乱后,君主因猜疑武将而宠信宦官,宦官不仅掌握内廷机要,而且侵入外朝系统,担任政府要职。皇帝的本意是要扶植一个副权力系统来牵制正式权力系统,防止权柄下移,但是这个副权力系统就如一道不可逆的程序,一经启动即无法制止。晚唐的宦官权势越来越大,不仅架空正式权力系统,连皇帝的生杀废立都操在其手中。因此,郭嵩焘的名句还需要补正:“唐与宦官共天下”。
  相对而言,宋代的中央权力结构是历代最合理的,国家权力的运转也是最制度化的,没有出现“偏房”得势而“正室”失权的局面。许多学者都认为,与汉唐相比,宋代相权低落了,理由是宰相的权力被多个机构分割。这个看法其实不是很准确,就宰相个人而言,权力可能不如前朝集中,但宰相所率领的正式权力系统,作为一个整体,其权力远比前朝稳固,基本上不曾受到帝王与“偏房”的浸渔。
  宋代是历史上少见的没有形成副权力系统的朝代,女宠、宦官、外戚、皇室秘书、幸臣等隐权力集团大体上都受到遏制。尽管当时也有太后垂帘听政,那只是特殊情况下摄行皇权,并没有出现一个钳制外朝的内朝;对外戚则“养之以丰禄高爵,而不使之招权擅事”,对宦官也是规定“不典兵、不预政”。即使是贵为天下主权者的君主,对于政事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时人评价宋代皇帝“守法度,事无大小,悉付外廷议”,“每事付之外庭,采于公论,左右便嬖,绝不预政”,虽有溢美成分,但也并非虚饰之言。我们可以举一例证:内廷国手赵鄂有一次向宋孝宗跑官要官,但官职非皇室私器,随便予人是有违政制的,因此赵鄂的意思是要孝宗法外开恩。宋孝宗答复:“降旨不妨,恐外庭不肯放行。”让他去央求宰相,可是宰相“坚执不从”,并且表示:“纵降旨来,定当缴了。”孝宗唯有一声浩叹:“书生难与他说话!”赵鄂因陪皇帝下棋,与孝宗关系极好,按说是颇有隐权力的,但宋代比较健康的权力结构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御隐权力,连皇帝也不敢肆无忌惮地破坏这个权力结构。我们看过汉唐的私臣乱政,会觉得宋代对正式权力系统的尊重,实为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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