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鲁迅的平凡与伟大

作者:喻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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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鲁迅伟大,是从他生前开始的。那时并没有任何党派和政治集团要谁说他伟大,而相当多的“主流媒体”也不敢把“伟大”和鲁迅联系在一起。但鲁迅的逝世,算是迫使当局开放了对于鲁迅的“文禁”。而在对鲁迅作出评判并没有什么危险的今天,人们通过阅读,通过思考,发现了真实的他。
  他是一个平凡的人,和我们每个人一样有着世俗的一切。
  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他的伟大处无人能及。他像一座高峰,让我们只能仰望。
  他的伟大不是我们过去认为的那样,代表着某一政党或其他社会团体,他认为自己“也不是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作家”(斯诺评鲁迅)。他是他“那个时代的论争、冲突、渴望的最真实的代表”。“认为他与某个运动完全一致,把他指派为某一个角色或使他从属于某个方面,都是夸大历史上的抽象观念而牺牲了个人的天才”(〔美〕夏济安《黑暗的闸门》)。
  鲁迅作为一种存在,在人为地被扭曲之后,改变了他的本来面目。陈独秀说,“在民国十六七年,他还没有接近政党以前,党中一班无知妄人,把他骂得一文不值。后来他接近了政党,同是那班无知妄人,忽然把他抬到三十三层天以上,仿佛鲁迅先生从前是个狗,后来是个神。我却认为真实的鲁迅并不是神,也不是狗,而是个人,有文学天才的人”(《我对鲁迅之认识》)。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是始终如一的,这本只是一位思想家和文学家对另一位思想家和文学家的评价。但由于毛泽东的巨大影响和中国盛行一时的极“左”思想,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后人对于鲁迅的认识就止于毛泽东的评价,而没有逸出这个评价之外的任何收获。这种普遍的肤浅和简单,在看似宣传和推崇鲁迅的同时,实际上扭曲和贬损了鲁迅。因为,在我看来,鲁迅是一个具有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之上的思想家,更不可能从某个阶级某一政党的角度来理解和认识鲁迅,他“保持着知识分子改革家那种合乎逻辑的独立判断,把锋芒直接引向存在于中国社会的弊端”(斯诺语),因此,“他的存在比高尔基的存在更加纯洁”(〔日〕山本实彦语)。
  这是鲁迅自身的复杂性和深刻性决定的。他就是他自己,一个有独立而深刻思想的中国知识分子。所以瞿秋白认为他是“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他的精神营养来自于古今中外人类一切优秀的民族和优秀的思想者,而这种独立于一般人的精神营养方式又使他形成了独特的精神气质、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表达方式。他当过北洋军阀政府的小官,如果不是偶然的变故,也完全有可能当国民党政府的小官。他与各界“社会名流”出入在十里洋场。他接触过共产党人,也接触过国民党人,两大党派中都有他的朋友,也都有他的敌人。他不属于也不见容于任何群体,他“是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是绅士阶级的贰臣,而同时也是一些浪漫蒂克的革命家的诤友!”(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他的深刻性在于,“当我们见到局部时,他见到的却是全面。当我们热衷去掌握现实时,他已把握了古今和未来”(郁达夫:《鲁迅的伟大》)。正因为如此,他既超越了政治团体的局限,也超越了时间的局限,而在他离开我们几十年后,依然对我们具有别样的魅力。
  鲁迅以怀疑与批判的眼光审视这个世界,是因为这个世界值得和需要怀疑和批判。倘若可以重新选择,他还愿意生活在中国,这是一种怎样的爱啊。但作为一个社会现实的怀疑者和批判者,他又恨不得“离此危邦”。他批判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揭露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的“吃人”本质,他恨不得连同自己一起与生存的世界一同毁灭。他的爱是以恨的形式表达的。惟其如此,才深刻而独特。也惟其如此,他才没有生存的空间。他居住在“且介亭”里,即半租界的意思。他属于中国人吗?他所属的那个中国政府要通缉也要排挤他,使他“艰于呼吸”。他属于西方吗?他认为西方的民主宪政对中国来说只是一味新的毒药。他属于传统吗?他把传统批得一无是处。他属于未来吗?“地上本没有路”,他也不知何往。他钟情于古典吗?他劝青年人少读乃至不读中国书。他热爱外国文化吗?他虽然译著很多,真正做的学问却是中国古代文化和文学的研究。他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矛盾体,一个不可替代也不可简单评价的存在。
  说他是思想家吗?他没有完整的思想体系,甚至也没有提出解决现实问题的“药方”,而只是“揭出病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
  说他是文学家吗?他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成果并不很多,而他的文学翻译也并非上乘。
  说他是革命家吗?在广州被杀人吓得“目瞪口呆”,一有风吹草动马上离家避难,对那些整天高唱“革命”的激进者泼了一次又一次冷水。
  可他确实是伟大的文学家,他的文学成就至今没有人超越。他也是伟大的思想家,他在思想启蒙上的独特和深刻使今天的人们还常常忆起,常常引用他的文字。他也是伟大的革命家,他要否定既有的一切,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灯下漫笔》),“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二十四孝图》),所以要彻底打碎后建立“人国”。对他的“伟大”和“革命”如果作狭隘的理解,是几乎看不清楚的。这就是近三十年来研究者呼吁回到鲁迅、呼吁告诉人们一个真实的鲁迅的主要原因。他翻译过一些苏联共产党人的著作,同情并帮助、亲近过共产党人,这不是他“伟大”和“革命”的主要理由。他的伟大主要在于,他把批判的目标对准了阻碍中国人生存和发展的一切丑恶与黑暗,“贪污、贿赂、高利贷、童工、自私自利、迷信‘孔教’、军阀对工农群众的剥削、新闻控制、对民众组织的摧残、对日本不抵抗以及现代中国显而易见的其他种种不良现象”(斯诺评鲁迅语)。他的杂文、他的小说、他毕生致力最多的工作就是这样一项工作:毫不屈服的社会批判!而这项工作的性质就决定了他的伟大。而简单地将他归类,恰恰是对这种伟大的减损。
  由于多年的误读,扭曲了的鲁迅成了陈独秀所说的“神”。而“神”是没有人的世俗情绪的。鲁迅身上那些世俗的部分被掩盖,而“革命”的部分被夸大,一句话,就是把“人”的鲁迅扭曲到“神”的形态。他很清醒地说过,“其实,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真正的战士”。鲁迅就是这样一个“真正的战士”。
  他做官是混日子,随便找个由头就不去上班,没按时发薪却要索薪。下班后逛逛书店和旧货市场,邀几个玩得来的人喝酒聊天。他教书不注意仪表,有违“师仪”。
  他当作家,却在文坛少有真正的朋友。
  蔡元培给他挂名做官不做事也可以领得大洋,他照收不误。介绍他当“特约撰述员”的肯定答复迟来了几天,他就对曾经帮过他的蔡先生出言不逊,在致朋友信中说“太史之类,不过傀儡,其实是不在话下的”,断言“该太史在中国无可为……”(《致章廷谦》)。
  甚至作为爱人,他对许广平夫人也过于严厉。
  我们所说的,都是鲁迅一生中真实的现象或事件,不但不“可歌可泣”,甚至也有些违反人之常情。但,这就是真正的鲁迅。一切伟大都出于平凡。鲁迅也是如此。但正因为他的伟大,我们应当还原真实的鲁迅。鲁迅离开我们七十多年了,作为研究对象,他早已停止了自身的发展,但人们对鲁迅的认识却在不断变化。好在,这种变化在朝着更符合历史真实的方向前进。我认为,从平凡生活的角度认识鲁迅,把鲁迅当作平凡人来认识,是不影响鲁迅的伟大的。甚至还可以说,增添了对这个伟大人物认识的真实性和准确性。
  鲁迅是具有研究价值的。
  他生前没有稳定的生存空间,死后却拥有一个恒定的位置:在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和文学史上,他是最令人瞩目的一个星座!
  他只活了五十六岁,但他的作品已经在近百年的历史里,拥有了许多作家不可能拥有的那么多读者。而且今天,我们还常常到他的著作里去寻找开启我们思想之门的钥匙。我们也敢于肯定,在未来的好多个世纪里,人们不会忘记他。
  他只在中国和日本生活过,但他的文字却影响了全世界广大地区的人们。这个矮个子的浙江人,确是一位世界级的文化巨人。
  
  (《平凡人鲁迅》,喻名乐著,华文出版社2008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