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看似出奇非无因,谁人识得帝王心

作者:霍红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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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景迁先生是以会讲故事而闻名的历史学家,其所著的《皇帝与文人——皇权游戏中的文人悲剧》脍炙人口,令人无法释卷。
  雍正六年(1728年),一名自称张倬的人代其师“南海无主游民”夏靓投书川陕总督岳钟琪,信中指斥雍正帝有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好谀任佞十大罪状,又称岳乃南宋抗金名将岳飞之后,遂以夷夏之大义劝岳造反,推翻清朝的异族统治。对于岳钟琪来说,类似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还是十五个月之前在四川成都,一名叫卢宗汉的疯汉谣传岳钟琪要带领川陕兵丁造反。尽管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而岳钟琪也和卢宗汉毫无瓜葛,但这起事件却极有可能在君臣关系上造成些许嫌隙。为此,岳钟琪极力向雍正帝剖白内心、切责失职,甚至请求解除职务,以表忠荩。在雍正帝派太医刘裕铎到成都为岳把脉诊治之后,岳的心病方除,内心既已释然,身体也就安然无恙了。可是,关于此事的记忆是永远抹不去的了。岳钟琪内心十分清楚,此案又是一次对其忠心的考验。为了给自己的行为留下足够的旁证,他邀请满族官员陕西巡抚西琳及陕西按察使硕色一同参与审理。然而审讯甚至刑讯的结果并未获得有价值的线索。不得已,岳钟琪只好给雍正帝上奏,请求将人犯押解京师,由他人再行审理。这封奏折不过是向雍正帝坦诚交谈,将矛盾上交,对于解决问题并无实质性的进展。上奏之后,岳钟琪稍觉心安,可仍未释怀,千思百虑之后,想出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岳钟琪一改前态,佯装同意谋反,并和案犯假意盟誓,此计果然奏效,案犯张倬乃将实情一一供出。该犯原名张熙,此行乃是替其老师曾静(即化名“南海无主游民”夏靓者)投书策反。得此消息之后,岳钟琪不仅喜出望外,冤屈可白,忠心可表,随即给雍正帝写了关于此案的第二封奏折。待张熙交代了更多的详情之后,岳钟琪第三次给雍正帝上奏报告相关案情。
  雍正帝接到岳钟琪关于此案的第一封奏折后,疑心该犯乃“苗疆内多年汉奸”或“外洋逆党”,亲自为岳设计了四种方案,以便让案犯交代实情。然而该奏折经朱批之后尚未发出之时,雍正帝又及时见到了岳假意盟誓套出案犯实情的第二封奏折,不禁欣然朱批:“览至‘盟誓’二字,朕不觉泪堕。卿此一念,天祖鉴之矣。此等盟誓乃不得已权变之举,神明有知,断无不消灾灭罪、赐福延禄之理。嘉悦之怀殊难笔喻。我君臣契合之情,盖由前劫善缘所钟,卿系乘愿力而来佐朕治理国家苍生者,岂泛常所可比拟。朕实嘉悦之至。”显然,雍正帝为岳钟琪的忠心义行而感动了,君臣之义为大,相对于此,谋逆之案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岳钟琪通过努力挽救了自己的前途,因为参不参与谋逆是一回事,证明自己的清白、消除皇帝的疑虑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这仅仅是个引子罢了。揆诸常理,曾静不过一被革生员,既无任何政治势力的背后支持,更无颠覆王朝统治的实际能力,投书之事除了透着一个落魄书生的偏执狂想而外,就是迂腐不堪。对于信中所写的悖逆之言,开始时雍正帝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在接到岳钟琪的第一封奏折时,随手写道:“犬吠兽号之声耳,有何可介意?送来闲观之。”在专制时代,皇权是政治斗争的焦点,为了夺取皇位,不知经过了多少明争暗斗,各种传闻和谣言也总是相伴而生的,对此,雍正帝是清楚的,也早已习惯了。然而,这次的“对手”大不同,并非自己的政敌,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乡间书生。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皇帝和书生都处于极度的不对等地位。既如此,杀鸡焉用牛刀?面对这种情形,在斗争中成长起来的雍正帝给自己提出了新的挑战,这次他没有再用以往的旧手段,而是采取了公开的新举措,不到十天的时间,雍正帝就亲笔写了一篇详尽的辩护词,一一驳斥曾静信中的指控。雍正帝似乎看到了,曾静不是一个人,在其背后还站着许多人,既有仍在各地散播流言的残余政敌,还有更多的像吕留良一样满怀夷夏观念的汉人,他们虽然暂时失败,但如果任其发展,则仍有可能积聚一定的力量并卷土重来。曾静事件不仅影响到皇帝的形象,更重要的是在儒家政治思想中这样的皇帝不具有合法性。儒家思想是维护皇权的理论基石,其所提倡的尊尊卑卑原则更是深惬历代皇帝之内心。雍正帝对于孔子是心存感激的,对其学说是服膺的,以致雍正帝不仅亲临文庙为孔子行释奠之礼,而且要跪着献祭,并要求子孙后代遵循此礼。他于雍正四年谕礼部:“太常寺《仪注》内开:献帛进酒,皆不跪。朕今跪献,非误也。若立献于先师之前,朕心实有不安。可记档案,以后照此遵行。”〔1〕除了天地、祖宗、父母之外,无论生人,还是死者,皇帝要跪拜的也就只有孔子的牌位了。雍正帝之所以自愿如此,是因为他深知:
  
  若无孔子之教,则人将忽于天秩天叙之经,昧于民彝物则之理。势必以小加大,以少陵长,以贱妨贵,尊卑倒置,上下无等,干名犯分,越礼悖义。所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其为世道人心之害,尚可胜言哉!唯有孔子之教,而人道之大经,彝伦之至理,昭然如日月之丽天,江河之行地。历世愈久,其道弥彰。统智愚贤不肖之俦,无有能越其范围者。纲维既立,而人无逾闲荡检之事,在君上尤受其益。〔2〕
  
  当然,儒家期望的最高统治者都是圣王明君,而且动不动就以尧、舜相期许。这样,皇帝自然应该是深仁厚德之人,所谓“惟有德者可以为天下君”,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作天下的楷模、万民的榜样,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否则“其身不正,虽令不从”〔3〕。而居于亚圣地位的孟子更是认为如果君行不端,则臣下亦不必待之以君,如果“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甚至“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4〕。如果雍正帝正像曾静信中所言,孝悌尚且不能,更有何德居于一国之尊而君临天下?为此,就要消除天下人的疑虑,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清白。雍正帝命内阁官员根据自己的批驳意见撰拟一份正式文件,向天下公布。实际上,雍正帝如此处理既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亦非激于义愤,而是苦心孤诣之为。当看到自己最为信任的大臣之一鄂尔泰对于此举既担心,又为有这样的圣君而感到欣喜时,雍正帝在鄂尔泰的奏折上朱批:“为朕放心,丝毫不必愤懑。遇此怪物,自有一番出奇料理。卿可听之。”当臣下还心存担忧时,雍正帝有着自己的独特想法,他要借此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形象,向天下证明自己是胸怀坦荡的君子,是爱民如子的明君,是符合儒家理想的圣王。
  在对民众的治理问题上,儒家强调以教化的方式改变人心,而收潜移默化之功。在教化体系中,皇帝既是万民之君,又是天下之师,担当君师合一的角色。清虽是满人创建的王朝,但统治者对于儒家的统治之要亦极为熟稔并运用自如,雍正帝的父亲康熙帝曾说:
  
  朕惟至治之世,不以法令为事,而以教化为先。其时人心醇良,风俗朴厚,刑措不用,比户可封,长治久安,茂登上理。盖法令禁于一时,而教化维于可久,若徒恃法令,而教化不先,是舍本而务末也。〔5〕
  
  对此,雍正帝并不陌生。在处理曾静一案时,雍正帝一定又记起了父皇的教诲,对于曾静这样的逆民来说,一定要臣服其心,而不是刑戮其身,以显示自己爱民如子、宽大为怀。为此,雍正帝采取的策略是让曾静阅读有关的奏折,促其反省。曾静很快就入戏了,对于雍正帝为自己安排的新角色,曾静完成得十分出色。在雍正帝的“感化”之下,曾静痛感今是而昨非,一改往日咒骂之语,而大书颂圣之词,在其笔下,雍正帝“自朝至暮,一日万机,件件御览,字字御批。一应上任官员,无论内外大小,每日必逐一引见,谆谆告诫以爱民绥抚之。至意事,至物来,随到随应,不留一毫不周不密不精不当之憾。直到二三更,方得览批各省督、抚奏折,竟不用一人代笔,其焦劳如此”,“其施之于刑政,见之于德礼者,无一处不知之极其精,无一事不知之极其当”,完全是宵衣旰食的勤政之君。面对盛世明君,曾静悔恨不已,痛骂自己是“禽兽”(在这一点上,曾静和雍正帝的看法相同,雍正帝认为:“君臣居五伦之首,天下有无君人而可谓之‘人’乎?人而怀无君之心而尚不谓之‘禽兽’乎?”),并表示如果能够获得赦免,愿意“现身说法,化导愚顽”,即使不能苟活,亦希望留下自己反省的文字,“使凶顽之徒,亦可消其悖逆之念”。对于曾静的配合,雍正帝自然十分欣喜,以曾静并非首恶而赦免了其本应株连九族的罪过,还规定“即朕之子孙将来亦不得以其诋毁朕躬而诛戮之”。显然,雍正帝对于自己的作法是十分得意的,曾静的转变正是圣王教化的结果,是盛世的注脚,曾静的存在就是雍正帝仁德爱民的证明。如此,怎么可以随意杀他呢?这样,曾静不仅保住了脑袋,即将来亦无性命之虞。为了消除曾静的后顾之忧,雍正帝还命湖南巡抚赏银一千两帮其安家,让其在长沙观风整俗使衙门听候使用。曾静成为雍正帝可以随时拿来利用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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