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心远斋笔记十三则

作者:曹良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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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岱对孔子“周”与“比”的准确解释
  
  《论语·为政》篇里有一句话:“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历代的学者对孔子这句话的解释是:“君子是团结而不是勾结;小人是勾结而不是团结。”有的解释为君子能团结大多数人而不偏袒私党;小人偏袒私党而不能团结大多数人。“周,合也。”也就是团结的意思。“比”就是勾结、偏袒,拉拢一小撮。这些解释,足够让我们能理解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
  明末著名学者张岱有部著作:《四书遇》,这是他读四书时写的笔记,书名的意思是遇到什么问题就谈什么问题。他对“周”、“比”的理解是:“‘周’与‘比’不在量之广狭,而在情之公私。情公,即一人相信,亦周;情私,即到处倾盖,亦比。以普爱众人,专昵一人分‘周’‘比’者,误。”
  读到这里,心胸豁然为之开朗,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受。张岱说,分辨“周”和“比”不是能团结人数的多少,而是感情上的公私。如果你是公心,哪怕只有一个人相信你,这也是周;如果你是私心,就是有众多的人拥护你,那也是比。以普爱众人、专昵一人分“周”、“比”,是错误的。
  分辨“周”、“比”的标准,是情的公私,这画龙点睛、认识透彻、入木三分的结论,是张岱读书不钻前人留下的许多圈套,而是自信地把自己的思索伸到了问题实质的最深处!这一情之公私,使得君子与小人就像被泡在显影液里,更加黑白分明了。人类历史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希特勒、东条英机之流,能纠合那么多人到处杀人放火,难道这也是“周”吗?林和靖洁身自爱,孤寂得只与梅、鹤为侣,也算是“比”吗?再如文化大革命中,北京大学的造反派们那么多人到处贴大字报揪斗马寅初教授,猛批他的“反动”人口论,难道这也是“周”吗?马教授当时孤立无援,难道也算是“比”吗?张岱的认识真如解剖刀,割开胸腔,让我们见到了跳动的心脏。
  “情之公私”不是衡量君子与小人唯一的尺子,但它是最准确的尺子,是代表真理的尺子。这是一把人类社会永远也不会过时的尺子。用它来量量自己,可能泰然自己是“周”,也可能羞愧自己是“比”,还可能赧颜自己一半是“周”一半是“比”……
  张岱离开我们好几百年了,我们不要忘了他,常常用他那闪着智慧光芒的尺子量出自己的“周”与“比”吧!
  
  替崔杼鸣不平
  
  文天祥在他的《正气歌》里歌颂的浩然之气,“一一垂丹青”里排在第一的典故就是:“在齐太史简。”在文天祥心目中,这太史兄弟三人是同天上的日星、地上的河岳一样,永垂不朽。
  自从知道齐庄公为什么被杀后,我倒很有些同情崔杼了。又觉得那三位太史,不值得与日星同在,太史的忠君行为,也不应该与河岳共存。不是不怕死都是正义的,日本武士道侵略者也不怕死,可那是一群只忠于天皇的横暴的野兽。
  崔杼是齐国的大夫,他的妻子名棠姜,生得楚楚动人,齐庄公看上了,与她私通。有一天,庄公偷偷溜到崔杼家,与棠姜幽会,崔杼知道了,就带领随从去捉奸,庄公逃跑时,被崔杼的随从射死了。于是,太史就在《简》上书一笔:“崔杼弑其君”。杀父杀君谓之弑,这是大逆不道的行为,谁得了这个“弑”的名声,就不是人了,是禽兽一样的千古罪人,是不耻人类的狗屎堆。崔杼当然受不了,他就把这个太史杀了,这太史的两个弟弟接替哥哥,“大义”凛然地照样写,又被崔杼杀了。第四位太史照写的时候,崔杼的手软了,杀不下去了,从此,他永远背着弑君的罪名而遗臭万年。看来,崔杼的天良还未泯灭,他无可奈何地情愿背这恶名而没有再杀下去,说明崔杼仁义之心还在。我想:这太史们,要是碰上敢灭你十族、敢开棺戮尸的强暴,能容忍你接二连三地侮辱自己吗?
  崔杼杀庄公不是谋反,不是篡位,庄公死,崔杼马上立庄公同父异母弟景公为国君。这完全是一场情杀,太史为什么不实事求是地在简上写“庄公奸臣之妻被杀”呢?崔杼明明是杀奸夫,你硬写成“弑君”,他能不砍下你的脑壳吗?
  由此我想到也是春秋时的齐桓公,他有一个宠臣叫易牙,善于饮食调味。有一天,桓公得意洋洋地说(可能是开玩笑)天下的美味他都吃过,就是没有尝过人肉。易牙记在心里,回家就把自己的儿子烹了,做成人肉羹献给桓公。想到易牙能用自己儿子的肉做羹调味的时候,谁能不为之心魂颤抖呢?如果桓公看上了易牙的老婆(这是完全可能的),他定会将妻香汤浴之、香衾裹之、亲自背之,献给桓公。
  比起易牙,我看崔杼还算得上是一条汉子。他妈的,你祸害我老婆,管他妈君不君,射了再说。这是用大丈夫的血性来保护自己的尊严,何罪之有?
  千百年来,一直把崔杼推在罪恶的一边,而三位不怕死的太史公却是正义忠贞的典范。这是不公平的!难道国君奸淫别人的妻女,是可以天经地义地不算奸夫?难道杀了一个流氓国君也是罪大恶极?这不问青红皂白一条心忠君的思想和行为,是不是应该仔细寻思寻思?
  我想,说明白了,文丞相是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可怕的烟雾
  
  那是个多么黑暗的时代!那黑暗是赤裸裸的,没有在黑暗的周围装一环万丈金光。嵇康被押赴刑场,司马昭就是不管几千太学生请愿,毫无顾忌地下令——杀!野兽就是野兽,他不把自己装成神,皇恩浩荡躲躲闪闪甜言蜜语地赐你一条白绫去上吊,也不煞有介事大义凛然地逼你去沉江。司马昭杀嵇康,就像一头猛兽撕噬着一只羔羊。
  这种蛮横而又狡诈的专制文化在这神州大地乌烟瘴气地纠缠了几千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烟雾?连李白和杜甫这样绝顶聪明的伟人也常常把自己丢失在这烟雾之中。李白赧颜躬腰地说:“但愿一识韩荆州”;更不用说杜甫那诚惶诚恐的“致君尧舜上”了。我还想到山涛的推荐,如果是李白,他会揖呈“谢恩书”;如果是杜甫,他会跪进“感恩表”。因为那是他们走南闯北、呕心沥血、梦寐以求的想望啊!李白有时似乎清醒过来写什么“安能摧眉折腰……”实际上还是未能真正清醒过来,如真的醒悟了,怎么会在年近花甲的高龄,不问青红皂白迫不及待地去为李璘高唱“云旗猎猎过浔阳”呢?还有更让人作呕的“春日遥看五色光”,这里的李璘被颂扬得好像就是尧舜了。当我想到李白为李隆基和被李隆基霸占的儿媳写《清平调》的时候,真想大哭一场!这与他那满身诗的灵光是多么不协调啊!这烟雾把李白迷惑得在临终前不久,身体那样病弱,还想随李光弼去建功立业,这是他至死也未能醒悟的遗憾。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怪而又可怕的烟雾?它遮掩美化野兽的狰狞;它混淆颠倒人的真假。在翻腾中,兽把兽的利爪舞得淋漓尽致;人把人的真性丢得干干净净。良知未泯的,谁能不是血迹斑斑?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怪而又可怕的烟雾啊!
  只有嵇康,只有嵇康是这烟雾中的一道光芒!是非的彻底,在嵇康这里明明白白;自尊自重,在嵇康这里真真切切!他生命的律动,点点滴滴,丝丝缕缕,一锤一锤,实实在在地响在他那沉重的铁砧上。
  嵇康这样认真爱重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呢?是的!然而,这又是一种多么痛苦与无奈的自私啊!在专制文化那黑暗丑恶的烟雾中,不愿丢失自己的自私,那是保护自己心灵上的一片阳光的自私;这又是多么可怜的自私,自私得像是溪边的一根小草,耳边只有流水的声音,心上只有天外的风啸,它不会去抢占别的小草的一点泥土,也不会去掠夺别的小草的一点水分;这又是多么可爱的自私,有了这样的自私,人才不会变成豺狼。
  
  范仲淹到过岳阳
  
  读已故作家汪曾祺先生的作品自选集,读到《湘行二记》中的第二记《岳阳楼记》(原书第七十二页),其中有这样的记述,现照原文节录一段如下:“写这篇记的时候,范仲淹不在岳阳,他被贬在邓州,即今延安(按:此处系作家误记,邓州在河南,延安当时称延州),而且听说他根本没有到过岳阳,《记》中对岳阳楼四周景色的描写,完全出诸想象。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他没有到过岳阳,可是比许多久居岳阳的人看到的还要真切……范仲淹虽然可能没有看到过洞庭湖,但是他看到过很多巨浸大泽。他是吴县人,太湖是一定看到过的。我很深疑他对洞庭湖的描写,有些是从太湖印象中借用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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