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朱元璋是“地主阶级总代表”吗?

作者:黄 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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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阶级的标签
  
  朱元璋是“贫民”苦出身,乱世里从一支造反的部队中脱颖而出,最后登上皇帝宝座,其前后人生角色的转换过于强烈,这一点对特定时期的某些论史者来说,堪称利弊参半。
  好处在于,朱元璋早年的揭竿而起、经略四方,可以用来论证一个革命阶级的强大能量和超迈精神;坏处在于,伴随这个人成功的,居然是一条几乎完全循环的旧路,禁不住使刚刚大赞其革命性、先进性的论者感觉有些尴尬。
  为了从这种尴尬中摆脱出来,于是有了“蜕变论”。按照这种理论,早年造反的朱元璋是农民起义的领袖,是地主阶级利益坚决的挑战者和农民兄弟利益的坚定维护者,但当他一朝功成,坐上帝位以后就“蜕变”了,发生了“质”的变化,转而成为代表地主阶级利益的领袖人物,成了地主阶级的总代表。
  毫不夸张地说,几十年来,关于朱元璋,我们就笼罩在“蜕变论”的巨大阴影里。试翻几十年中关于朱元璋的林林总总的论文,十篇中间大概有九篇会用到“蜕变”这个词语,会运用“蜕变论”解释朱元璋人生角色的转换。专著更是如此。史学界公认,1949年后,历史学家所撰的朱元璋的传记较好的有两种,一是吴晗先生多次改写、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定稿的《朱元璋传》,一是中央民族大学教授陈梧桐先生撰写、初版于1993年的《洪武皇帝大传》。两本大著都非常重视朱元璋统一天下前夕发出的讨伐另一位“农民起义领袖”张士诚的那篇檄文。在这篇檄文中,朱元璋所列举的张士诚的八项罪名,除两项是说二者发生武装冲突外,其他六款都是张氏背叛元朝的罪状,如“占据江浙钱粮,十年不贡,其罪六也”,“兵不满万数,地不足千里,僭称改元,其罪三也”。诚如吴晗所论,“不看头尾,使人容易误会成是元朝政府的讨伐令”。檄文中还说:“凡尔百姓,果能安业不动,即我良民,旧有田产房舍,仍前为主,依额纳粮,余无科取,使汝等永保乡里,以全室家。”吴晗先生认为这一段文字极其重要,因为“这一段文字明确声明他的立场的改变,从反对封建地主突变为维护封建地主的既得利益,他的根本立场改变了……进一步宣称进军的任务是为了伐罪吊民,是为了使民庶各安于田里,使百姓永保乡里,公开地取消了阶级斗争的内容,公开地声明他对于农民起义的背叛,明确维护旧的封建地主阶级秩序,保证给官僚、庶民以和平安定的生活,这是朱元璋一生中划时代的转变,从农民起义的领袖转变为地主阶级的领袖的转变”。而陈梧桐先生也认为,“这篇檄文是朱元璋公开背叛农民起义的政治纲领,它的发表标志着朱元璋已经发生根本的质变,由农民起义领袖彻底蜕变为地主阶级的领袖人物了”。至于朱元璋为什么会有这种“蜕变”,学者们则归咎于投奔朱元璋的儒生,一本出版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论著就说:“陶安、李习、刘基、宋濂等这一地主儒生集团几年来所起的作用,到这时候明朗化了,具体化了,公开化了。”
  面对朱元璋的人生剧变,“蜕变论”似乎颇能自圆其说,可是细细思考,却也有很多让人困惑的地方。所谓“蜕变”,是指一种根本的、质的变化,如果按照质变定理,任何事物发生质变之前,都会有比较长期的量的变化,那么在朱元璋“从农民起义领袖蜕变为地主阶级领袖”的过程中,他就肯定不是一下子发生质变,应该是一点一点“变坏”,一点一点累积,最终蜕变的。可是,在有关朱元璋的史料中,能不能找到这种明确的量变痕迹?哪位史学家能够告诉我们,朱元璋在哪一年变得有一点坏,然后又在哪一年变得更坏,最后终于坏得不可收拾,彻底背叛了他原属的阶级?把朱元璋的“质变”归咎于儒生集团也是非常荒谬的。这些儒生无一不是劝朱元璋在乱世中“止杀”、“安民”、恢复占领区的生产和秩序的,这有什么不好呢?难道非要乱杀、大破坏才符合农民的利益,才不叫“质变”?
  我不是专业研究历史的人,但我知道,那种过去习以为常的“先贴阶级标签,然后根据这个标签去找史料”的方法已经越来越受到质疑,无他,这种方法常常在一些很常识的问题上都说不通。
  讨论历史人物,还是应该首先回到史料本身,公平地对待一切史料。史料需要考辨真伪,但不能怀揣一种既定的理论,对史料根据个人好恶去挑挑拣拣,合自己口味的则取,不合口味的则视而不见,或一律施以“歪曲”、“诬蔑”的恶谥就万事大吉。
  研究历史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真相,对朱元璋自也不能例外。
  
  子虚乌有的“蜕变”
  
  既是“蜕变”,从此事物变成了彼事物,那么就应该先把这个人在质变之前的身份厘清。
  朱元璋参加郭子兴的红巾军造反,逐渐脱颖而出、自领一军后,就成为农民起义的领袖。一般,我们都是这么说的。这般定义当然会遇到一些麻烦。朱元璋究竟算“农民”还是“流民”,跟着他驱驰的究竟有多少农民,这些暂且放过不提。“义”者,不论怎么解释,都应该是一种崇高的东西,代表着正义;“起义”者,就是以一种崇高、正义的东西为号召。然而,朱元璋自己也多次承认,他造反的目的既单一又明确,就是乱世中“仅图自全”。早年,即使是在口头上,他也很少以“义”作号召,“吊民伐罪”、“救民水火”云云,都是刘基等地主知识分子加入以后对朱元璋的诱导,而朱元璋之所以欣然接受这种诱导,原因也非常简单,这让他看到了比“仅图自全”更诱人的前景。
  不过我虽然对朱元璋是“农民起义领袖”这个判断有些疑惑,但鉴于任何概念都是不完满的,所以,为了叙述的方便,此处姑且从旧,先把这顶冠冕送给他。可是接下来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却不得不辨,这就是,我们通常称为“农民起义领袖”的造反者,是不是天然就代表农民兄弟的利益,一定是农民利益坚定的维护人和捍卫者?
  先看动机,朱元璋自己也说,参加造反是为了在乱世中图自保,所以,如果我们居然认为,他是为了不满农民利益被严重盘剥,才决心起而维护和捍卫之,恐怕起朱元璋于地下,也会感到匪夷所思吧?再看其行动和效果。在造反、自保以及和各路群雄逐鹿的行动中,他是否真的对农民利益给予了比别人更多的关照?即使朱元璋确有此种仁人之心,事实上恐怕也很难做到。无他,这是兵荒马乱的末世,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朱元璋的部队一样要吃饭,要征集粮草,要扩充部队,要攻城夺寨,要以杀立威,除非你愿意在此消彼长的争雄中自缚手脚,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捷足先登,否则像刘备那样不忍舍弃难民的好戏是万万不能多唱的。所以,一个基本的常识是,于乱世中崛起、我们通常称为“农民起义领袖”的造反者,他们不仅很难顾到农民利益,而且几乎铁定是农民利益的损害者,至于区别,只能说有的损害得凶一些,有的损害得稍轻一些罢了。读者也许会问这般立论可有史料依据?太多了!关键在于,面对这些海量的史料,我们用一副什么样的眼镜去看。用有色眼镜一照,看出“诬蔑”、“歪曲”的险恶用心。把这些史料挥到一边,那是最简单的办法,然而史料就是史料,它不会因为你使用者的态度就自动消失。在你表示轻蔑的时候,它很可能躲在角落里冷笑。
  具体到朱元璋,综合各家之记载,可以认为,和别的豪杰相比,他的部队军纪稍好一些,但千万要注意,对这一判断不能肆意夸大,否则跨过真理半步就是谬误。为了扩大自己的利益,朱元璋必然会损害包括农民在内的无数平民的利益,战乱之中,这两种利益绝大多数时候是不可调和的。《明太祖实录》中有一条歌颂朱元璋初起时关心民瘼的资料,说有一天他走出军营,看见一个小孩可怜,上前询问,原来其父母都被他的部队征用了,孩子没地方去,于是朱元璋发布命令,让被掳掠到军中的夫妇团聚,民皆感戴云云。这是典型的“反面文章正面做”,可惜修史者技术尚欠纯熟,在今人眼里,这何尝不能读出与修史者预期相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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