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应当怎样纪念蔡元培?

作者:张翼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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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是蔡元培先生诞辰一百四十周年。蔡元培无疑是我国现代最负盛名的教育家,他一生对高等教育情有独钟,高瞻远瞩。他曾任北京大学校长,功绩卓著而蜚声中外,但他的作用绝不限于北大,他是我国开创五四新文化运动和现代新潮流的代表人物。
  一百年来,我国教育界、学术界对蔡元培一般都是十分尊重的,推崇他的教育思想和大学理念,希望长期付诸实施。但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头三十年里,由于政治和教育领域日益滋长的“左”的思潮,意识形态领域愈演愈烈的大批判,蔡元培和他的教育思想实际受到排斥和冷漠。
  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人们对蔡元培思想和地位的认识,已经发生显著的变化,关于蔡元培的研究团体、纪念场馆和研讨活动时有出现,如今《蔡元培全集》和年谱已经出版,研究性的著作和文章也陆续问世。然而,由于长期以来“左”的思潮的影响,和对于蔡元培思想缺乏深入的研究,形成了某些误解和隔膜;人们对蔡元培思想、地位的估价,仍然心存障碍,包含分歧。
  一所大学的蔡元培研究会,对蔡元培的纪念与研讨十年才有一次,令人困惑不已。那么,认识上的分歧与障碍主要在哪里?
  
  一、怎样评估蔡元培思想的性质?
  
  过去流行的说法是:蔡元培是我国社会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转型时期的人物,属“资产阶级教育家”。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蔡元培的教育思想被当作“资产阶级思想”进行过批判。至今仍有人坚持这种观点,只不过认为“资产阶级”在旧中国是进步的。这实际上只是肯定蔡元培的“历史作用”,而忽视其思想的当代价值和深远意义。对中国现代的许多教育家,要硬性划分阶级属性,往往是简单而牵强的。更何况教育是否属于上层建筑的范畴,学术界也有过讨论和争议。就像中国哲学史上的人物,由于中国哲学侧重于社会伦理与政治,各种思想成分复杂交错,或不同时期有不同倾向,便难于笼统地划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派别,若硬要定性划分,就容易削足适履,流于简单化。
  如果不拘泥于既定的社会形态的划分,我国自辛亥革命特别是五四运动以来,社会历史的总进程,是从前现代向现代的转型。在教育方面,蔡元培把西方现代大学的教育体制和理念引进中国,结合中国教育传统,提出了一系列建设中国现代大学的方针与原则。他主张在基本体制上实行教育独立、教授治校;学术文化上实行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培养方针上实行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养成完全的人格;教学内容上主张沟通文理,实行选科制,并且顺自然,展个性,促进高素质人才的涌现。在文化方面,他既反对妄自菲薄的全盘西化,也反对因循守旧的国粹主义,提倡以西方文化输入东方,以东方文化输入西方,东西文化结合,以创造世界新文化;或者提倡“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在科学方面,他重视科学教育,提倡怀疑的科学精神和实证的科学方法。他认为科学方法比现成结论更重要,“因为得了结论,不过趁他人的现成;得了方法,才可以引起研究的兴趣”。“科学结论是点成的金,量终有限;科学方法是点石的指,可以产生无穷的金”。(《〈社会学方法论〉序》)可见蔡元培是中国现代教育、文化、科学的重要开创者。他曾任中华民国首届教育总长、国立第一所综合大学北京大学校长、第一个国家科研机构中央研究院院长,他的作用与贡献和他的职务、地位是一致的,而他的能力与兴趣又多在学问的研究上,这是他对前面两项职务多次提出辞职的深层原因。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一场伟大的思想启蒙运动,也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一次重要启动。在此之前,国内中西文化关系基本保持“中体西用”的格局。蔡元培与陈独秀、胡适等人一道开始突破这种格局,他们举起科学与民主的旗帜,以批判的方式,反对旧的道德、思想和文化,提倡新的道德、思想与文化,要求通过人的思想的改变,来改造中国社会。这里的主题是呼唤思想自由、精神独立和人的现代化。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陈独秀主要通过《新青年》倡导科学、民主和文学革命;胡适提倡白话文,主张“充分世界化”,并宣传实验主义和自由主义;蔡元培主要办教育,建设新型的现代大学,为现代化奠定思想、人才基础。他们三人的关系和地位,梁漱溟有过一段评述,说陈、胡等人的工作,蔡先生皆未必能做,但若没有蔡先生,他们“却不得聚拢在北大,更不得机会发抒。聚拢起来,而且使其各得发抒,这毕竟是蔡先生独有的伟大”。可见蔡元培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独特作用。应当说陈独秀、胡适的思想中包含明显的激进成分,陈独秀对政治尤有兴趣,1920年后的言行更加明显地从文化转向政治。蔡元培的思想则比较平和、渐进、兼容,坚守文化、教育和科学阵地,因此唯独他能视大学为“囊括大典,网络众家”之学府,通过改造和建设北京大学,使学术繁荣,人才辈出,并且推广和影响到全国,促进中国社会从前现代向现代的转型。那种把蔡元培视为“资产阶级教育家”,而对之轻视、冷漠的观点,是缺乏根据的,并且不符合时代的潮流。
  
  二、怎样认识北京大学的基本传统?
  
  北大的传统或称“北大精神”是一种气势恢弘的力量,历来为人津津乐道。但北大传统究竟是什么?又往往不是一下子就说得上来、说得清楚的。北大的传统是多方面的,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和表述它。当前在报刊上使用或者比较流行的说法,是从稳重妥当、力求全面的角度而立论的,比如北大校刊上曾多次刊出十六个字:“爱国为民,开放求真,民主科学,改革进步”,把这说成“北大传统”,念起来都有些绕口,后来又有简要、明确的表述:“爱国、民主、科学、进步”。也有人从提倡优良学风的角度,将北大精神概括八个字:“勤奋、严谨、求实、创新”。这都不能说有错,不能说与北大传统没有关系,而且确实显得比较“全面”、“稳妥”。但由于面面俱到,放在哪个学校都可适用,所以失去了北大的个性与特色。因而缺乏那种真正扣响心扉的力量,难以成为北大人的精神默契。问题在于北大是一所综合性的“最高学府”,是“研究高深学问”的重镇。应当从发展学术、文化的角度,把握北大诸多传统中的基本传统。这种基本传统是由蔡元培奠定的,就是他在北大明确提出并坚决贯彻的“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这是蔡元培的一个最见成效和影响的办学方针。它反对文化专制主义,吸取西方文化的先进经验,结合我国文化的优良传统,运用辩证思维,使大学教育从理念到制度上升到一个新的境界,以适应学术兴旺、人才成长的客观规律,使北大出现学者云集、学派林立、观点纷呈、竞相争鸣的盛况,并且成为五四运动的发源地和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正是由于这个方针,如梁漱溟所说,蔡元培“开出一种风气,酿成一大潮流,影响到全面,收果于后世”。也如胡适转述美国哲学家杜威所说,蔡元培领导一所大学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这是世界上其他大学校长不能比拟的。继蔡元培之后任北大校长时间最长的蒋梦麟,也曾把北大精神表述为“大度包容,思想自由”。可见这是由蔡元培奠定的一种卓越的传统,是在北大长期发生作用的一种恢弘的气势和力量。
  我们说“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是北大的基本传统,尚有以下主要根据:其一,它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基本精神一脉相承。“五四”追求的目标是精神独立、思想自由、个性解放。北大基本传统与此互相衔接,正是“五四”基本精神在教育、学术领域的体现和保证。这是北大之所以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心的根本原因。其二,它是中西文化教育思想的完美融合。把“思想自由”与“兼容并包”并称,使二者结合为一个完整的原则、方针,可称珠联璧合,是中国思想融合的一个范例。“思想自由”本是西方文化的优良传统,吸取这一长处,正是针对中国文化专制主义的弊端;“兼容并包”,则较多地表现中国文化的特色:所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讲究“和而不同”与多种思想之“会通”等等。善于博采众家之长,也正是中华文化绵延不断、持久不衰的重要原因。思想自由是兼容并包的前提,兼容并包是思想自由的保证,二者互相融合在中国现代文化、教育的理念之中。其三,它是北大兴旺发达的一条血脉。北大一百多年来饱经沧桑,走过相当曲折的路。但北大的兴衰起伏总与是否实现“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密切相关。不过,不管北大怎样遭遇曲折和磨难,不管蔡元培的思想怎样受到误解和干扰,只要有受过蔡元培思想熏陶的人在,只要有熟悉北大校史的人在,甚至只要有蔡元培塑像或沙滩红楼、未名湖、博雅塔的宽宏气象在,那么北大人的那种雍容大度的胸襟、校园内那种自由的氛围就不会完全消失,或隐或显地总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力量,这就是基本传统的作用。其四,它是现代化宏伟目标的必然要求。在二十世纪初,北京大学的出现,就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一个重大事件。到二十一世纪,北大肩负着新的历史使命:为实现我国现代化宏伟目标而繁荣学术、培养人才。现代化建设迫切需要大批高质量的创新型人才。争创世界一流大学,必须有一流的师资和学术水平。这些要求的基本前提是:广阔开放的思维空间、自由探讨的学术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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