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野马、疲驴与文学

作者:石 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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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人袁枚在《随园诗话》里引用并且赞誉了当时一位诗人的话:“凡作诗文者,宁可如野马,不可如疲驴。”无独有偶,一位十八世纪的俄罗斯作家说过:文学本是放荡不羁的野马,但政治家却总想把它们套进自己的车辕里为自己拉车。
  差不多同一时间,一个人在中国,一个人在俄罗斯,不谋而合地作出了相同的比喻,时过三百年,这比喻不但不过时,而且更显得新鲜生动,发人深省。
  把文学比作野马对不对呢?这大概是个有争议的问题。反对者可以列举家养牲畜以及栽培谷物对人类不可磨灭的贡献,千里马不也是人饲养的吗?赞成者则可以拿大自然作参照,比如真正的参天大树是长在原始森林里,最鲜艳的花是开在野山上,人造的钻石总无法与天然的媲美,野人参的价格较人工栽培的要贵上千倍。各执一词,怕是不大好说得清。那就用最笨拙的归纳法,把中国乃至世界的文学名著一个个搬出来考察,看有多少是在野性的环境下(即自由自在不受官方约束)自生的,有多少是在官方的扶持和支持下产生的。世界性的文学名著太多,我们姑且置之勿论,仅以中国的实际来看,那情况很明白。从《诗经》、《离骚》开始,到唐诗、宋词、元曲,再到《三国演义》、《红楼梦》、《聊斋志异》,直到鲁迅、郁达夫、巴金等大家的作品,一个个数下来,我们可以看出:伟大的作家和伟大的作品不敢说是完全,起码绝大多数是民间的自发行为,是野生的,不是家养的。
  文学家为什么不应该受政治家驾驭?说白了,文学是文学,政治是政治,是两码事。政治的职能是规范和管理社会,文学则是个人主观世界的自由抒发。这种抒发需要真诚,需要自由自在的流淌,需要尽显个性地张扬,不能吞吞吐吐,更不能为五斗米而折腰。不仅如此,还需要在自由竞争中择优汰劣,而不是靠长官意志决定优劣与存留。这就是文学的民间性质,也就是野性的本质。这当然不是说文学与政治是井水不犯河水。文学常不免要涉及或参与政治。我国古代文人就提倡用诗文“箴时之弊,补政之缺”,要“和性情、厚人伦、匡政治”,但这决不等于是文学要从属于政治。文学与政治各有其内涵,又各有其外延,是两个独立的圆。这两个圆难免有重合之处,重合的面积有时大,有时小,但终究是相互独立的。
  就以抗战时期来说吧。日寇入侵,国家正在生死存亡的危难关头,作家能不为抗战服务吗?应该,完全应该。事实上当时大部分作家都自觉地投身于抗战,也就是在为最大的政治服务。但即便在那样的时候,有的作家根据自己的实际坐在书斋里搞创作,也是无可厚非的。钱钟书不就坐在上海写《围城》吗?张爱玲不也在写她的《倾城之恋》吗?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样,政治统帅了一切,文学成了政治的附庸,就不仅是文学的不幸,也是政治的不幸。
  在我们为老一代作家的才华惋惜的同时,我们还为他们庆幸,因为他们终究还有出色的才华可以令人惋惜。他们之后,也就是八十年代以后涌现的作家们,有几个具备令人敬佩的才华呢?仅就文学风格而言(风格是独创性的集中体现啊),现时代作家们那千部一腔的风格,就总使我们无限怀念老一代的作家们。老一代作家是各有其鲜明风格的,比如赵树理,比如孙犁、比如周立波,比如沙汀、比如峻青……我们只要随便读一段文字,就能辨认出作品的主人是谁。现在的作家还有这样的本事吗?或有,怕也是极个别的吧。当然,说现时代作家们没一点风格也太绝对,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但如果是同一棵树上的树叶,能有多大差别呢?缺乏明显风格的作家能叫作家吗?
  为什么中国的作家突然一下子失去了风格呢?当然可以有各种说法,但以我之见,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老一代作家虽然是在为政治效力,但他们的出身是野性的,是长成后才给栓到政治马车上,给圈养起来的。他们是圈养的第一代,是野性未退的一代。而现在的作家,则是圈养的第二代第三代,身上的野性已经完全丧失了,谓之“疲驴”太难听,但似乎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