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无声润物 宠辱不惊

作者:盛禹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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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书架上有一本书——《傅雷书简》,书里收录了傅雷的一封信:
  
  日前贵社徐肃仪同志来访,嘱写傅聪成长经过的文稿。兹遵命写就附上。文字内容倘欲更动(即使改一字),务须先行来函商榷。因近来报刊擅改作者文稿之风仍未稍减,不得不郑重声明。……此致
  中国青年社思想修养组。
  傅雷敬启十一月十九日
  
  这是我非常熟悉的一封信。它记载了我编辑生涯中的一件往事。每当我看到这封信,就会唤起许多回忆。原来,傅雷信中说的“嘱写傅聪成长经过的文稿”之事,鄙人是“始作俑者”。
  
  “傅聪的玛茹加真奇妙”
  
  那是1956年9月,我出差上海,为《中国青年》刊物组稿。在访问了巴金等作家之后,从报上看到傅聪在波兰肖邦钢琴比赛中得大奖的有关消息,便想到要去拜访傅雷,了解傅聪成长的情况。
  记得是在一场骤雨过后,炎热的沪浦有了几许清凉,我来到傅雷寓所——江苏路二百八十四弄五号,主人已在屋内等候。这是一间宽大而又紧凑的房子:四周摆满书柜,南边书桌两旁,陈设着大小沙发、茶几、唱机和便榻之类……傅雷请我在大沙发上坐下,夫人朱梅馥亲自端来一杯香茶,我说声“谢谢”后,就直奔主题,寻问起傅聪得奖后的一些事。
  傅雷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先从书架上拿来一叠外文报纸,走过来面带笑容对我说:“这次傅聪得奖,国内外反响很大。这里,我只介绍一下国外对傅聪演奏的一些反映。”
  说完这几句话,他来到我旁边的沙发坐下,翻动手中的报纸,指着一篇篇的文章对我说:“你看,波兰《人民论坛报》刊登的这篇评论,认为傅聪‘以抒情的手法诗意地完满地表达了肖邦乐曲中的幸福情感’。另一条新闻,报道英国的评判员路易斯·坎特听了傅聪演奏后对他的学生说:‘傅聪的玛茹加真是奇妙,在我简直像个梦!’还有南斯拉夫、民主德国、苏联、意大利、匈牙利等许多国家,也对傅聪的演奏发表了评论。一些波兰人感到奇怪:‘这真是不可思议。中国人怎么能那样深刻地抓住肖邦的灵魂?’有人认为‘傅聪是最有波兰性格的中国人’……”
  
  “让知识道德文艺结合在一起”
  
  听完傅雷眉飞色舞的介绍,我请傅雷谈谈傅聪成长的经过情况。傅雷放下手中的报纸,拿来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说:“傅聪三岁到四岁之间,站在小凳上,头刚好伸到和我的书桌一样高的时候,我就发现,他爱听古典音乐。只要收音机或唱机上放送西洋乐曲,不管声乐还是器乐,也不论是哪一派的作品,他都安安静静地听着。时间久了,也不会吵闹或打瞌睡。因此,我在他七岁半、进小学四年级的秋天,让他开始学钢琴。但我们没有让他把主要时间放在钢琴上。傅聪到十四岁为止,花在文史和别的学科上的时间,比花在琴上的要多。英文,数理化,有专门的老师来教,本国语文的教学主要由我自己掌握。我把先秦诸子、《史记》、《汉书》、《世说新语》等古文中富有伦理观念、哲理气息、兼有趣味性的故事讲给他听,加上古典诗歌和文艺性的散文,使语文知识、道德观念和文艺熏陶结合在一起,这样就培养了孩子的基本素养和思考能力……”
  在谈到傅聪的专业学习时,傅雷说:“九岁半,傅聪跟了前上海交响乐队的创办人兼指挥、意大利钢琴家梅·百器先生,他是十九世纪大钢琴家李斯特的再传弟子。三年的严格训练,为他的专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1951年,傅聪又跟苏联籍女钢琴家勃隆斯丹夫人学了一年。1954年8月,由政府正式派往波兰,接受杰维埃茨基教授的指导。这些专家的精心指导和帮助,对傅聪专业的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
  当我问为什么一个中国人能弹出“波兰性格”的乐曲时,傅雷说:“艺术是没有国界、彼此相通的。我历来主张,艺术家的理智必须和感情平衡。在傅聪十四岁以前,就只给他念田园诗、叙事诗,但他偷看了我的藏书,不到十五岁已经醉心于罗曼蒂克文艺,把南唐李后主的词偷偷背给他弟弟听。傅聪从小就喜欢诗歌小说、戏剧、绘画,对一切美的事物、美的风景,都有强烈的感受,这使他对音乐能从整个艺术的意境去体会,补偿了我们音乐传统的不足。意大利钢琴家阿高斯蒂教授对傅聪说:‘只有古老的文明才能给你那么多的天赋,肖邦的意境很像中国艺术的意境。’”
  我问傅雷,在家庭里他怎么和儿子傅聪相处的?傅雷的回答是:“当傅聪幼小时,我们是父子关系,我在生活和学习上对他进行严格管理。他长大后,我们之间逐渐变成为朋友关系。我们经常讨论音乐和艺术上一些问题。记得有一次,为了争论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哪一首最为重要的问题,两个人都坚持己见,傅聪竟因此赌气离家出走一个多月,直到后来我让步了,才结束这场争论。”说到这里,傅雷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仿佛还在自责……
  傅雷的一席话,使我深受教育。我想,傅雷教子之道也肯定会给青年和家长们带来启示,便请他写篇文章在《中国青年》上发表。傅雷满口答应了。
  
  《傅聪的成长》被封杀
  
  10月底,我组(思想教育组)同事徐肃仪出差上海,我托她向傅雷催稿。11月中旬,傅雷寄来稿子,题为《傅聪的成长》。他在附信里特别提到:“文字内容倘欲更动(即使改一字),务须先行来函商榷。”表明他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和对读者负责任的态度。
  我很快地把傅雷的文章编好发稿,没想到竟被主管编委封杀,理由是文章中“没有突出党的领导”,真是怪论奇谈!傅聪1952年得奖以前即已脱颖而出;在他童年到青少年成才的道路上,主要靠的是家庭精心培育、个人的天赋和努力以及名师指导有方,与“党的领导”并没有多少联系。不顾客观事实,硬要按照“宣传八股”行事,“突出党的领导”,这不是我组稿的初衷,也违背了新闻写作的基本准则。
  我无法说服领导,也不能让作者修改,只好把稿子退还作者。四个月后,傅雷的这篇稿子一字不改地在另一家刊物——《新观察》上登出,我心里满不是滋味!直到今天,每当我想到这件事,对傅雷仍怀着一种深深的负疚感。可是,这是我个人的责任吗?!
  
  呕心沥血的教子篇
  
  十五年后,《傅雷家书》出版,震惊书坛,畅销海内外。正如作家楼适夷在序言中所说的:“这是一部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读物,这也是一部充满着父爱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的教子篇。……在这儿所透露的,不仅仅是傅雷的对艺术的高深的造诣,而是一颗更崇高的父亲的心,和一位有所成就的艺术家,在走向成才的道路中,所受过的陶冶与教养,在他才智技艺中所积累的成因。”
  读着这部沉甸甸的书,仿佛傅雷仍继续在和我对话。它的开篇和儿子惜别的第一封信,就使我的心情很不平静:
  
  孩子,你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着笑脸”,教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这是出自人过中年、一辈子充满着自信和严厉的傅雷之口吗?这信中深切的反思和忏悔,透露出傅雷父子之间一种多么真挚和平等的感情交流,也透露出傅雷胸襟多么博大、善良与纯净!
  书中记录了傅雷对傅聪无微不至的关怀:小到生活琐事,大到作人道理,无不循循善诱,沥血呕心。例如:
  ——孩子初次出国,他教给孩子外国的礼节;
  ——儿子遇到了挫折,他以激情的语言唤起儿子的自信:“孩子,辛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一个又一个的筋斗栽过去,只要爬得起来,一定会逐渐攀上高峰。”
  ——当儿子演出成功时,他又以平实的话语,平服儿子的躁动:“要提高警惕,绝对不要有自满和骄傲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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