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梅隐杂文》中旧人旧事

作者:范 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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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极偶然的原因,我得到过一本二十年多前台北食货出版社出版的随笔集《梅隐杂文》,作者刘光炎(1903—1983),是一位资深老报人,自1928年上海复旦大学毕业不久,即投身新闻界,至1969年六十五岁时从台湾《新生报》退休,前后有四十余年。刘光炎先生所亲历的时代,是一段跌宕起伏、飘摇未定的岁月,也可以说是一个“乱局”,所以笔下的旧人旧事,以作者本人的话来讲,“作为茶余酒后谈助,对正史补充,未始没有裨益”。虽然一个人的经历是有限的,但倘若能具有一种独到的目光,就能从中体味到人生的繁复与简约。在这本内容庞杂(故称其杂文)的随笔集中,一些为我们熟知或并不熟知的历史人物,作者以其晚年澹定的笔触,已然勾勒出真实可信、甚至是鲜为人知的一面。相知甚深的姻亲陶希圣在评价这部书稿时,深感“文如其人”,“既不显疾言厉色之态,亦不发剑拔弩张之论”,有着日常生活中“一餐饭,两味小菜,三杯酒”的从容与自得,其令人咀嚼之处,往往就在其中了。
  作者写人记事,多以史料细节说话,不先入为主,使我们对某些历史人物与事件有了新的认知。1939年5月3日、4日,重庆遭大轰炸,各报被迫停刊,纷纷向郊区疏散。蒋介石手令重庆各报组织“联合版”,《中央日报》、《大公报》、《时事新报》、《新华日报》、《扫荡报》、《国民公报》、《新蜀报》、《新民报》、《商务日报》、《西南日报》等十家报社参与,编辑部设在《时事新报》馆内。这时是国共合作时期,《新华日报》社长潘梓年为主笔之一,总编辑章汉夫为国际版编辑,整个“联合版”编务则由刘光炎与王芸生负责。作者在《一叶知秋》一文中回忆:初与王芸生三天一回,轮流主持版面,“后来被炸怕了”,王芸生“就干脆躲在北碚的数帆楼(中国旅行招待所),不再来了,以后多半由我负责……”“联合版”办了一百期就没有办下去。之所以停刊,除政治上的异同外,“中国人之不易作大团体的合作”也是原因之一。“中央看见合不成,就只好把范围缩小,叫‘中央’与‘扫荡’两报纸合并,而结果仍是一败涂地。理由是‘中央’居主导地位,却不以诚待人,‘扫荡’不服,彼此不合作,所以最后仍然分开了。人家说‘报馆的人难弄!’又说:‘宁带兵,不带办报的人。’”从这件事可看出,即便在非常时期,舆论一律、违背新闻出版之规律,对当局来说,也成了一种教训。
  在“联合版”生存百日中,作者对国民党元老叶楚伧的“为官之道”留有深刻印象:“因为出刊的关系,中宣部是需要与各报的主持人随时联络的。我到差的第一天,就碰到两位不速之客。我到会客室一看,赫然是当时的中央宣传部部长叶楚伧先生、副部长潘公展先生。我当时惊问:‘在如此大热天,叶先生何不叫人打一个电话通知而要冒暑亲临’。叶先生说:‘不然,我这个部长是党官,而‘联合版’则是民间的联合刊物,以党官的身分,是不便对民间刊物颐指气使的’。”作者又另举一例以记述叶楚伧“清若雏凤”的君子之风:抗战中期,中国文艺协会宣告成立,身为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的叶楚伧到会发言,正侃侃而谈时,中央大学一位教授忽然站起,制止他发言,其理由是:今天是文艺工作者的聚会,不欢迎大官的训话。此位教授何许人,文中未有交代,“叶先生经他当场‘开销’,一言不发,一鞠躬地下了台,安安静静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后来大家弄明白了:叶先生原来是这个会的发起人兼筹备人,他所报告的,是一个筹备人在筹备完成后所应该说的话,并不是‘训话’,于是挽人出来,请叶先生再继续讲下去。叶先生也就继续上台,完成他未曾讲完的话,丝毫没有一点愠气。这一点不是平常人所能做到的”。叶楚伧是一个复杂的政治人物,早年与他人合办《民国日报》,任总编辑,与于右任共同创办上海大学,后为“西山会议派”要角之一;在思想上趋于保守,遭到过胡适先生的严厉批评。不过,叶楚伧为官能不失其书生本色,在当时难能可贵。南社老友柳亚子曾有诗云:“唾手燕然他日事,知君原不为侯封”(《次韵答楚伧》),对其官宦生涯有一定的理解。叶氏嗜酒如命,在家太太不让喝,就把酒藏到办公室,秘书萧同兹、朱云光经常偷喝他的酒,每次也给他留一点,“他老人家也就没有二话说了”。叶楚伧病死于1946年,只活到六十岁,或许早已淡出人们及历史的视野。由于他的从政经历,后人对他在文学上的成就则多有忽视,实为有点可惜。
  相形之下,抗战前司法行政部部长王用宾却有点浑噩不清,甚至反复无常。此人平时对新闻记者十分拉拢,当时一个姓郑的记者跑司法新闻,与这位部长多有接触,因而被罗致麾下,“聘为兼任秘书,每天只要到部中走一下,就可享受兼薪,十分得意”。作者与姓郑的记者同在一家报社,某一天郑记者欣然走告,称王部长的太夫人过生日,自己以“举案齐眉”四字送一寿帐,并口沫四溅地描述这位太夫人如何善于教子,如何矢志守节三十年将一个孤儿培养成人,其招摇之态,让人十分反感。作者当时愕然,“……简直牛头不对马嘴,大惊问他这个寿帐送去未,他欣然道:‘我刚去看过,挂都挂起来了。’我只好缄默不言。果然大家看后,议论纷纷……”这位部长后来也感到此事荒诞不经,便认定这位郑记者是在有意讥讽,于是把他免了职。“郑记者糊里糊涂吃了一个闷亏,还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真是可怜可笑”。这件小事的真实性毋庸置疑,虽然王用宾曾抨击过“民国司法事业之萎靡不振”,有过“宦情冷似炉中烬,鬓色繁于瓦上霜”之感叹,但在国民政府成立之初,因“命题作弊、录取不公”遭到过监察委员的弹劾,当时他是考试委员会委员;国民党某些高官在专权时代中的喜怒哀乐乃至“随心所欲”,一如史学家唐德刚指出的那样:“命运赋予他们的行动范围相当有限”了。
  作者在书中写到“千秋二大老”,即林森和吴稚晖。林森任抗战时期国民政府主席,当时其寓所在重庆的一个山洞里,设施之差完全可以想象。有位立法委员,姓张名志韩,一日见林森步履“似感困难”,坚询由来,方知“隔夜蹲坑所致”。原来林森寓所没有抽水马桶,只有日式厕所,且无木架设备,年老体弱,勉力为之,“故隔宿犹感步履不便”,林森则从不抱怨。林森虽为国府主席,一向不主动过问人事,但仍有许多人不知这一点,因而不少“戚友干求”。没有办法,林森曾推介某某二人为某县县长,谁知竟在政院院会中遭到否决,林森对此一无表示,“默默而已”。吴稚晖也遇到过诸如此类的事情。吴氏一生最讨厌那些求官的人,“看到这种人来,就闭门不见,如果外守不去,他就打开大门些许,在门缝发言:‘吴某某不在!’”作者直呼吴氏实与明代大画家王冕的作风“颇为类似”,只不过王冕有其小童应门,吴氏则没有这个排场,“要他老人家自己劳神罢了”。这些说起来都是一些小事,却可见国民党中仍有一些清廉自许、高风亮节的人。
  还有一位贺国光将军,到台湾后,曾任宪兵司令。有一日乘出租车归家,司机是一位台籍青年,年轻气盛,车子开得飞快。贺将军让他开慢点,他则置若罔闻。到家门口,贺将军再次提醒年轻人要小心开车,以免出意外。“这位司机,一言不发,就掴了贺氏一个耳光。这时,贺氏家中,正有许多来谒的后辈,都是青年将校。闻声一拥而出,争问何事?贺氏夷然说:‘没事’,就走进屋里”。后来,这位司机向人说起这位坐车的“土老头儿”,才知是当年的宪兵司令,越想越不是滋味,第二天买了几色糕点,前往贺府请罪。“贺氏亲自予以接见,收下了礼物,用手轻轻拍拍他的背,却始终一句责难的话都没有说”。作者深感贺将军有“忘我”风度,“好汉不提当年勇,若斤斤于自己从前如何如何,因而怪罪别人‘有眼不识泰山’,则未免太迂阔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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