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饶汉祥大笔如椽

作者:伍立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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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爱玲以为,生活是一袭华丽的袍,上面布满了虱子。虱子这个小虫,与那些文人幕客,渊源甚深,给他们的华袍,增添了几许悠长说道。有时候,竟要有狮子的伟力,才能运动虱子的意象呢。
  王猛,当年本来可以成为桓温的得力幕僚,可是他们谈不拢来。所谓深沉刚毅,气度弘远,天下人没有几个是他放在眼里的。就在和桓温见面攀谈的当儿,他一面扪捉虱子,一面与桓温纵论天下大事,旁若无人。桓温对其行为艺术也称奇不已,承认他是江东才干第一。
  大文豪苏东坡也长过虱子。某次他也曾从身上捉得虱子一匹,当下他就判断说:此垢腻所变也。旁边的秦少游不同意,说:不然,棉絮所成也。
  又据明代江盈科《雪涛谐史》,说是王安石上朝时,一只虱子从他衣领爬到胡须丛中,为神宗皇帝所见,后来他要弄死这只虱子,他的同僚还为之求情,说是皇上看见过的虱子,那也该是神物了。可是这头虱子得有多大呢?皇上的眼力有特异功能吗?
  这些虱子都有特异的故事和来由。而饶汉祥这个民国大幕僚,他身上一度孳生虱子,而他似不以为意。这又如何说呢?实在也就是他个人不讲卫生生活邋遢而已。当然,他的心力、思维全盘聚焦文章作法,聚焦文章的运筹帷幄,其他也真就无暇顾及了。
  饶汉祥也曾穷处下僚,如非遭遇黎元洪恰到好处,两人一拍即合、一触即燃,可能就只有长期默存底层了。
  就像那个早些时候的骈体文大家许葭村一样,依人篱下,索贷求告,一生牵萝补屋,许氏的文字处理功夫不在饶氏之下,然而到处碰壁的结果,令其性格越发走偏,越发的滑向郊寒岛瘦那一路。这时就算有大人物拔其为幕僚,他也可能很难再有建树,为什么呢?弹簧久压,无力回弹,超过了弹性限度嘛。而饶汉祥,遇人恰逢其时,多能发挥其所长,甚至挖掘出他平常之所不能。到了替郭松龄策划时节,余勇都还能化为信心。此固自视甚高,以为可以拳打天下,脚踢英雄,实则眼前一片墨黑,旬日之间,差点丢了老命。但是活动环境、往还人物、所经事件,造成了胸襟、眼界的区分,所以像饶汉祥,相当一段时间内,自觉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不乏胸有雄兵百万,大智大勇,神出鬼没……神仙撒豆成兵,而他不妨布字成阵。至于许葭村等,则滞留寒蛩不住鸣的境地,无法摆脱,封闭在自怨自艾的蛛网之中。说来可叹!
  近现代文学史,无虑数百十部,似乎没有一部提到饶、许二人的,这是学者因观念的偏颇而失职,实则像他们手下所汩汩流出者,正是如假包换的纯文学啊!
  饶汉祥1911年末入湖北军政府,此前多不得志。自入都督府秘书室任职,为黎元洪赏识,很快晋升为秘书长,从此在北洋纷纭世象中,沉浮与共,堪称刎颈之交。
  辛亥革命爆发,黎元洪被时势推向风口浪尖,势成骑虎。此时汉祥即献一策,以其起死人肉白骨的文字向全国通电,虽说清廷大限已到,但自黎元洪七上八下的心里,有此鼓动文字,藉电波频传,各省相继独立,使其居弄潮的主动地位而避免孤立危险,给他一颗定心丸,实在是功莫大焉。
  当时他将袁世凯比作曹孟德,将武昌民军及同盟会势力比作东吴孙家,将黎元洪比作刘玄德,为事实上的鼎足而三,连类比附也较为贴切。由此再来定位其战略,如何折冲樽俎,还是起到相当的作用。
  袁世凯为笼络黎元洪,对饶汉祥也施以恩惠。到了张振武为袁世凯、黎元洪合谋杀害,全国舆论哗然,饶汉祥即奋笔起草“辩诬”之长篇通电,将其幕僚作业全部植入其中。
  他的骈体电文,在民初公牍中风行一时。
  民国时期,割据势力的通电尚多采用骈俪文体,一则易使文章在有限的篇幅里跌宕起伏,使之更为老健多样,从而读者乐于观诵;一则尺幅兴波,俾文势连绵,含义深广,攻击对方的力量也得以加强。民初通电,本来也是打击对方的一种手段,但为着增强力量起见,总在调动当时文士的基础上,使之更为完善。从文体上说,它具有汉大赋及六朝抒情小赋的双重合理内核。在形式及写法上,所灌溉的是六朝骈文的轻捷敏妙;而在效果上,它又力求获得汉大赋的铺陈巨丽,因此在辞藻句式方面有所节制地对大赋加以采用。
  也许通电文本的讲究与事件的始作俑者最有关涉。民国初期革命党的通电往往经过孙中山、黄兴、章太炎手订,而他们都是现代文化史上第一流的智者。即如军阀吴佩孚尚是前清秀才。民国中后期一线的战将,若刘文辉,深于旧学,新中国建立后任林业部长,不识新式标点;若廖耀湘,国学底子在北伐以后的高级将领中,要算翘楚;若刘峙,徐、蚌兵败,退至南洋,隐名埋姓,教授国文,尤擅旧尺牍,博稽通考,更兼深入浅出,学生深表欢迎。兴趣爱好所在,生理兴焉。而其幕中参谋僚属,也颇得用武之地。当然通电骈文做得最好的,就是饶汉祥,他的骈文,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骈文发展到八股文,烂熟已极,也腐朽已极。这与时代气氛有关,并非文体本身之错。禽兽只知饥啼痛吼,如此皆出于本能的号呼,而语言自来是人的专长,虽说文采与思想密不可分,形式依存于内容,但文章修炼到极境,对思想表达的准确性有益无害。当时一般作家不乏发言的机会,但讥讽过度,也容易招祸引灾,所以婉曲迂回往往在其考虑之内。唯此通电一体,双方后面真正要发言的是枪炮刀剑,言论的限度简直就不成约束,且惟恐嘲讽挥斥不够。故其行文推进往往大刀阔斧,或者冷峭犀利,仿佛放足妇人,大步踏去,十分痛快。写到动情的时候,不免山崩峡流,文气贯注。通电看似公文,实则与真正毫不足取的文牍相比,它反而因了大动干戈造成一种别样的文章,至于通电双方因调停息争止怒,那就皆大欢喜,独留电文于世间成为单独的欣赏品了。
  就饶汉祥跟随两度任总统的黎元洪而言,故说他是天字第一号的幕僚也不为过。
  他是把他的幕僚作业写在他的作文里。除了幕僚的专业而外,他的文字承载了更多的艺术的功能。他是另外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人物。
  别人的作业已随历史烟消云散,变成漫漶的荆棘铜驼;他的作业却在他的文字里面积淀,并且放大。
  饶氏以其天才的文字质感,对典籍的渊然洞悉,对骈文高明的把握驾驭,不特举重若轻完成其幕僚作业,同时更造设出一种戴着脚镣跳舞的欣快。以其磐磐大才,将艺术的束缚和规则变为一种优势,跳得更加的淋漓尽致。在幕僚作业之外,更增一种表演的功夫,滴水不漏,起落裕如,似乎在无意识和下意识之间就完成了他的作业,随时随地在和特殊的文体彻夜偷欢,魅力密布字里行间。
  饶汉祥是湖北广济人,同盟会成立那年(1905),他也到了日本,入政法大学,两年后回国,曾在福建任视学。武昌首义后即返鄂,为黎元洪高参。撰文理事,颇得黎氏赏识,后随黎元洪入京。1914年5月黎任参政院院长,饶为参政。“筹安会”活跃期间,他曾因黎元洪的关系而受软禁,袁世凯死后黎元洪出,饶即为总统府副秘书长。其后府院之争,黎下野,饶汉祥也随黎氏寓居天津。到了1922年夏,黎元洪时来运转复任总统,饶氏出任总统府秘书长。1923年春,为黎元洪草拟《致京外劝废督通电》、《致京外劝息兵通电》,颇获社会谅解。黎元洪再次下台,饶氏又随之寓天津,可谓须臾不离的核心幕僚。1925年秋,奉系郭松龄在河北倒戈,饶氏出山为代拟讨伐张作霖的通电,且亲往郭部赞襄文告。郭氏兵败,饶氏间道逃逸。
  他的骈文,综合了汉大赋、六朝赋、演连珠、唐四六文的长处,高蹈雄视,而又贯注体贴。近年的文评家,或多以为他所作通电宣言属于骈文滥调,这并非成见或从众心理使然,实情乃是彼辈眼大无神,无力欣赏的缘故。饶氏文章,乃综合文言作品尤其是历代骈文的成就,沉潜深郁,而又脱颖而出,运用出神入化,实为国粹烂熟时期的结晶。白话文学家采蔑视之态度,殊不知他的作品多为传颂一时的名篇佳作,非大手笔不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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