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浮出水面

作者:景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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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五十年代,波兰作家斯坦尼斯罗·雷蒙写了一部科幻小说:在遥远的星球上有一个国家,那里的居民们被迫像鱼一样生活在水下,嘴里吐出的泡沫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谈话。官方的宣传说,水下的生活才是最美好的,偶尔浮出水面呼吸被看做是犯罪。结果,所有的居民都患上了风湿病,梦想着有一天能过上岸上的生活。多年后,另一位波兰诗人巴兰察克在文章中引用了这个故事,并把它作为东欧“萨米亚特”写作的一个隐喻。
  “萨米亚特”(samizdat)这个词最初来自俄语,意思是未经官方许可的出版物,如今这已经成为一个流行的西文词语。历史上许多国家都曾实行过书报检查制度,这种制度显示了统治者对思想的垄断,要由权力来决定,什么是正确的,什么又是错误的。事实上,检查制度常常不是为了维护公众的利益,而是为了维护统治者自身的权力。三百多年前,英国诗人弥尔顿在《论出版自由》一文中就曾表示,上帝赋予了人类自由意志和选择善与恶的能力,如果用防止人民了解恶来让他们选择善,这样的选择是没有意义的,根据良心作自由的讨论是最重要的自由,弥尔顿此文的副标题便是“论未经英格兰议会许可而出版的自由”。与弥尔顿一样,前苏联东欧知识分子也生活在一个充满冲突和变化的时代,其“萨米亚特”写作正是对弥尔顿出版自由主张的拥护。这些作者同样坚信,没有人能代表自己作出对善恶的判断,发表个人言论是人的天赋权利,包括未经许可而出版的自由。就像巴兰察克说的,一个生活在水下的人想浮出水面,是因为他的肺受不了,他想要呼吸。
  有的研究者把苏联上世纪三十年代政治反对派的著作也归入“萨米亚特”,但更多研究者使用这个词,主要还是指五十年代以后出现的那些民间地下出版物,他们的言论已经突破了正统的意识形态框架。而这个意识形态的实质就是对权力的渴望和维护。权力者深知一切精神生活最终都会导向自由,将所有出版机构置于绝对控制之下,书报检查制度比任何时代都要更加严格。1965年,作家达尼埃尔和西尼亚夫斯基在西方出版了自己的著作,官方迅即对他们进行审判并处以重刑,此后,作为一种抗议,大量的手稿、打字稿冲破检查制度的封锁,开始广为传播,很快成为苏联社会一种充满活力的、非官方的文化现象。像著名作家索尔仁尼琴、物理学家萨哈罗夫等人,都曾是“萨米亚特”的主要参与者。索尔仁尼琴并在1967发表了一封公开信,要求“取消对文艺创作的一切公开的和秘密的检查制度”。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起,东欧各国就不断发生反抗体制的事件,诸如“东德事件”、“波兰事件”、“匈牙利事件”和“捷克事件”等。经过多年统治,斯大林体制越来越暴露出极权本质,人民生活水平低下,没有任何自由,甚至连思想也遭到严密禁锢,许多知识分子和民众从最初的乌托邦迷思中醒来,开始为自己争取自由,这些反抗最终都遭到武力镇压。新的统治层上台后,往往采取高压政策,许多异见作家、学者被送进监狱,或失去公职,作品遭到禁止。直到1976年8月21日,瑞典外交部长斯万·安德森提起八年前的捷克斯洛伐克事件,还这样说道:“这是民主和自由的一次失败,同时它显示出极权社会的不人道。公民们要求更多地参与决策,要求选择的自由,而得到的回答竟然是全副武装的坦克和监狱,而且直到现在人民还被迫沉默。”然而,正是这种暴力镇压和言论钳制,戳穿了政权早期许诺的自由谎言,催生了“萨米亚特”的表达方式。
  在一次访谈中,作家伊凡·克里玛曾回忆起捷克“萨米亚特”的产生。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一批遭禁的作家开始每月一次在他的寓所聚会,这些作家互相朗读自己的新作,并把作品手稿打出来装订成书,通过地下渠道广为流传。“不久,其他的人也仿效作家,哲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不墨守成规的天主教徒,还有爵士音乐、流行音乐和民俗音乐的拥护者,以及拒绝由官方出版作品的年轻作家”。写作的范围也从文学扩大到政治、经济、哲学和文化。波兰“萨米亚特”则是始于七十年代中期,1976年,诞生了波兰第一份未经审查的文学刊物《记录》,波兰最著名的诗人兹比格涅夫·赫伯特担任编辑,并时常在上面发表自己的作品。此外,一些不能公开出版的著述也采用了地下出版的形式。匈牙利“萨米亚特”同样是始于这一时期,诗人米克罗斯·哈拉兹特早在1973年就通过这种方式出版了其著作《一个工人国家的工人》,并遭到逮捕和审讯,而八十年代初杂志《讲述者》的问世更是推动了“萨米亚特”的发展,这个杂志的主要编辑和撰稿人有哈拉兹特和哲学家杰诺斯·基什。东欧各国的“萨米亚特”作者还常常互相关注和支持,如在1977年,东欧各国知识分子就曾签名抗议捷克政府对“七七宪章”签署者的审讯,这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很快也引起外界的广泛注意,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年轻读者。克里玛后来解释道:“有一个东西使‘萨米亚特’跟捷克其他文化完全区别开来:它独立于市场和审查制度两者之外。”回归自由的思考与写作,这也是所有东欧国家“萨米亚特”作品的共同特征。
  在一个审查制度的文化里,每个人都被迫过着一种谎言与真实的双重生活。即使有时能公开发表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但由于预先考虑到要面对审查,作者的表述仍然会被迫含糊不清,甚至夹杂着必须的谎言。巴兰察克曾写道:“三十年来,作家们想尽办法对付主题的限制,巧妙地躲避审查,却使得波兰小说中影射和掩饰的模糊之风盛行。为了设法让自己的观点从审查官的眼皮底下通过,作者的技巧损害了信息的完整性,甚至甚于审查官的红铅笔。”这样的损害常常导致作品主旨与作者意图相左。久而久之,作者甚至会不自觉地认为,发表的东西就是自己原初的思想。语言本身也受到了伤害,在那些公开的文字中,诸如自由、民主、人性等都变成了毫无实义的虚构概念,苏联学者雷达里赫曾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语词的“功能性虚构”。词语与真实之间脱离了关系,人们失去了称呼事物真名的可能。
  这种情况下,人们渴望对现实有更直接的表述,渴望真实。“萨米亚特”的形式改善了写作者的心灵环境,使得作者能摆脱审查与自我审查,自由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也使得读者能够真正地理解其主旨,形成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内心交流,并最终表明压制人类思想和言论的任何企图都是无用的。正是在思想的表达和语词的还原方面,“萨米亚特”成为生活本身的捍卫者,促成了东欧各国人民的心理变化。
  曾经生活在这个物质稀缺社会的人都清楚,这个社会最稀缺的物品实际上是真实。也就是说,这里没有什么客观现实,只有那些得到允许的现实才是能够存在的。正如捷克学者米兰·塞梅切卡所说:“政府和意识形态尽力强加于我一个我并不认同的现实,并且声称我的现实是歪曲的,错误的,虚假的,而唯独他们的才是客观的,是经由全部历史以及政府机构官员决议所核准的。”权力的声音就是真理的声音,它对任何问题都提供一个规定的答案,并把迫害的现实变成一种可以删除的信息,不是因为害怕它会引起公众的痛苦,而是因为它必须不存在。对此,“萨米亚特”作家形成了他们的文学观,那就是将揭示真相视为写作的崇高目的。波兰诗人赫伯特说:“说出真相是知识分子的基本义务,只有这样,社会的公正才会施予他们。”南斯拉夫作家丹尼洛·契斯甚至声称自己不再信任作家的幻想,并在自己的创作中采用了一种文献方法:“在经历这个世纪的历史给予我们的一切之后,显而易见,幻想以及浪漫主义已经失去了其全部意义。现代历史创造了这样真实的现实:今日的作家别无选择,只能赋予它艺术形态,在必需的时候‘创造’它:这就是说,用真实的资料作为原始材料,运用新的形式并通过想象来成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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