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红太阳,法国造

作者:施京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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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一系列关于法国史随笔中,企图揭示专制对法国人民带来的深重危害,罗伯斯庇尔、拿破仑可以作为两个典型。如果说这两人是资产阶级专制的代表人物,那么封建体系下的法兰西更是不乏其人,比如波旁王朝的路易十四就是绝对拿得出手的,尽管在伏尔泰笔下,他显得骁勇善战,但无法掩饰他的专制本性。当我读到英国人彼得·伯克的《制造路易十四》时,我决定暂且放下对路易十四的政治讨伐,在传播学上别开生面一把。
  一眼看到《制造路易十四》书名的时候,我先见之明地将其与当下的明星制造业联系在了一起,果然,在封二折页简介上便提到了现代传媒的包装机制。每当演艺界出现一阵喧哗与骚动,不用问就知道一个新产品即将下线。工业化生产下明星们的经历几乎都由程序代为书写,只要按动一下按钮,于是“轰隆一声巨响,老子闪亮登场”。由于当今演艺界和狗仔队之间的非良性互动,不断向我们炫耀过于“烂污”的一面,明星一不小心就被演绎成流星和夜莺,而明星们交头接耳的经验是“防火、防盗、防记者”。
  可以肯定,路易十四不是星工场的产品,不论他身上呈现出多少明星气质,在法国历史舞台上,他是当之无愧的伟人。路易十四和明星们不是一类人,不论什么时候都绝对是“即便天空没有巨响,老子照样闪亮登场”的那种人。
  路易十四他五岁登基、二十三岁亲政、执政长达七十二年,创造了波旁王朝时期具有传奇色彩的时代,使法国成为欧洲的霸主;他企图担任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以实现统治全欧洲的野心;他被宠臣们吹捧为“太阳王”而自己也乐于自诩;亲政以后他没有任用过一个首相,他的政治名言是“我就是我的首相”、“朕即国家”;当政期间,他发动了大小数十场战争,把整个法兰西拖得精疲力竭;他逆历史潮流,废除对宗教和解有利的《南特敕令》、停开具有调和社会矛盾作用的三级会议……从这张履历表上,我们就可以看出他是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
  制造路易十四的过程正是现代传媒学在古代的运用过程。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不使用“传媒学”这种现代术语,只需应用一下极具中国特色的“宣传”二字便可高度概括“制造路易十四”的全部涵义。在中国,如果谁居然不知道“宣传”这个词,我完全有理由怀疑其中国人的身份,大的不说,就是个极不起眼的小企业,也会冠冕堂皇地竖一块“宣传科”的招牌,以表示对宣传的重视。
  说来惭愧的是,路易十四比我们早就掌握了宣传的奥义,因为宣传“并非要提供一幅供人识别国王容貌的写真图,亦非要对国王活动作一如实的叙述,其目的正好相反,在于颂扬路易十四,赞美路易十四,换句话说,在于参观者、听众和读者们相信路易十四的伟大”〔1〕。
  如同路易十三曾经倚重黎塞留一样,十四在亲政前也十分器重首相马萨林(Mazarin,即马扎然),马萨林自己独断专行,并把这一套教给了路易十四,他不仅对路易十四进行政治培训,还充当艺术赞助人,直接熏陶了年轻的国王。于是,年轻的国王也充当起艺术家角色——他酷爱芭蕾舞,确实具有很高的艺术天赋。在1653年上演的、由诗人伊萨克·邦塞拉德设计编导的宫廷芭蕾舞剧《夜之芭蕾》中,十五岁的路易十四亲自扮演了剧中的太阳王阿波罗形象,并且由画家将这一形象描摹下来,使他的“太阳王”形象得到了固化,图画中的路易十四年轻英俊,充满朝气。此后国王成为法国艺术的主要资助人,不断地收买艺术家为自己效劳。在法兰西的宫廷舞台上,他还扮演过亚历山大大帝、波斯国王居鲁士、英雄罗杰,如此等等。
  既然“太阳王”的身份得到了确定,那就让我们看看路易十四是如何通过宣传手段发射出自己万丈光芒的。
  在对路易十四的宣传上竭尽了他所处时代的所有宣传方式,所有宣传机器一哄而上。在视觉方面,出现了绘画、青铜制品、纪念章、石料制品、挂毯等,不常见的蜡笔画、搪瓷制品、木料、赤陶和蜡制品中也时常会出现路易十四的形象,并且通过木版画、蚀刻画、铜版印画和网线铜版印画大量复制“从而可以使更多的人看到路易十四,知道关于他的消息”。在这类视觉产品中,他总是非常幸运地与各种神灵为伴,什么胜利女神、荣耀女神、丰饶女神总是及时地伴随他左右,并且经常对这位人间大神的光辉业绩表示惊讶;而象征反叛的巨蟒、象征异端的九头蛇和长着三个脑袋的猛犬则总是被国王轻而易举地制服。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人们知道国王不一般,他具有人和神的双重身份。
  视觉艺术如此,文学艺术当然不会落后,甚至比视觉艺术更加直白和动人。路易十四形象经常通过口头言辞和书面文字进行塑造,如布道、讲话、散文、诗歌、传记等进行传播,此外还通过形象情节和音乐混成一体的多媒体形式来歌颂他的业绩。作家们将他与欧洲著名的统治者尽数作了比较,其结论自然是路易十四比他们都伟大,果然是“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数风流人物还看路易十四——完全可以想象出,如果路易十四时代拥有当下如此现代的宣传手段,当电脑开机时,跳出的决不是某个杀毒软件的提示,而是他的光辉形象。
  保持政治上的独立性,是近现代艺术家乃至全体知识分子决不动摇的信念,长期以来,艺术家们总是在努力和政治划清界限,以示自己政治上的清白。可是路易十四时代的艺术家的思想全然没有这样纯情,倘若他们不打算为尊贵的太阳王做点什么,恐怕不仅意味着穷困潦倒,更可能意味着一事无成。1661年马萨林去世,他的政治继承人科尔贝尔——尽管他没有同马萨林一样成为首相,但他却使国王主宰了艺术——他对当时著名评论家让·夏普兰提出要求,夏普兰按照科尔贝尔的要求,于路易十四亲政第二年的1662年写出了一份关于利用文学艺术“为确保国王的事业永放光芒”的长篇报告,在这个报告指引下的此后十年时间里,法国巴黎先后于1666年成立了罗马法兰西学院和科学院,于1671年成立了建筑学院。此前,在1661年就成立了舞蹈院、1663年改组了成立于1648年的皇家绘画雕塑院,到了1671年还将歌剧院改为皇家音乐院。国王通过这些院所,对艺术家们进行犒赏、资助,艺术家们则同样给予国王带来满意的报答,大多数受赏者将国王伟大的名字放在其作品的首页,借此向国王表示崇高的敬意——这些机构的主要工作就是通过艺术的方式赞美国王。以我们现代人的眼光,收买艺术家怎么都算不上高尚的行径,但总比精神上的控制要具有更多的人道主义色彩,我不知道古往今来的中国艺术家们有几位受到过这样的待遇?据说,1957年3月24日就有位大学者心悦诚服、信誓旦旦地在《人民日报》上赞美迎来了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三月,确乎是春意正浓的时候,结果,春天还没过去,冬天已经来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篇赞美“春到人间,老树也竟然茁出新枝”的歌德文章,居然是这位大知识分子成为右派的“罪证”。
  精神的控制自然是有效的,金钱的收买同样也是有效的,它使路易十四时代的大作品、大艺术家层出不穷,只要我们抬头仰望一下星空,就会发现高乃依、莫里哀、拉封丹、拉辛这样的巨星在夜空里不断地闪烁;而低头一下,横卧于地面的凡尔赛宫、卢浮宫同样会让我们惊讶地伸一下舌头。
  艺术家们对国王的宣传可以说不遗余力,不仅赞美国王生活,对国王发动的一系列战争也大加赞赏,并且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现在,我们再看一看路易十四是如何运用宣传获得政治暴利的。
  在对西班牙的遗产争夺战和对荷兰的战争中,这些艺术家把人类本性中奴颜卑膝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卖力地发挥着自己的艺术天分、毫无节制地挥霍自己的才华,把所有赞美极其慷慨地奉献给这位太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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