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大师”戏说马寅初之后

作者:邵 纯

字体: 【


  不久前,住在医院中的季羡林先生公开声明,请求舆论界不要再称他为“国学大师”了,他要抛掉的当然不是国学,而是“大师”这顶帽子。此事令人感动。
  2008年9月11日早晨醒来后,我忽然想到美国的“9.11”事件已经七周年了,于是急忙打开收音机,想听听有无这方面的新闻。不料,我却听到了一个奇闻:“余秋雨大师工作室成立。”这太滑稽了,季羡林先生从医院的窗子里扔出来的“大师帽”,被余秋雨接了过来,选择在教师节这天,心满意足地、以卓别林式的动作戴到自己的头上了。由此可见,季先生和余秋雨的精神境界有天壤之别。
  所谓大师,至少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是在学术或事业上有重大的、开拓性的贡献;二是道德品质非常高尚,几乎白璧无瑕,光彩照人;三是社会一致公认,对大师难免也有微词,但绝无严重分歧。比如相声大师马三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余秋雨“大师”在这方面是否够格,只能看事实。离开事实的肯定或否定都是废话。所以此文摆出事实,拿出证据,说明真相,意在提醒不明真相的读者莫上当,也为我们的道德环境担忧。下面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负法律责任。
  1999年4月我从乌鲁木齐到北京,参加了一个会议后,照例到东总布胡同三十二号,看望我的良师益友马本初先生(马寅初的次子)。我们的话题自然总是离不开马寅初,我向本初先生请教了马公历史中的许多细节,并拍了些马公遗物的照片。然后,我要到马寅初的家乡浙江嵊州去,希望对他童年的生活环境有点感性印象。这些都是为写一本新的马寅初传记作准备。此行途经上海时,我无意中见到一本余秋雨的新作《台湾演讲录》。我对余秋雨原是很钦佩的,发表过两篇赞扬他的短文,并收入了我的散文集《哲理文谭》。那本《台湾演讲录》是个盗版本,但内容无错。我随手一翻,便见作者大讲马寅初,这自然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
  1997年1月9日,余秋雨在台湾东海大学演讲,题目是“何处大宁静”,其中有个小题目是“漠视争逐”。余秋雨说:“在莫视纷争的问题上,令我特别心仪的是已故大学者马寅初先生。”接着,他讲了马寅初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历史。余秋雨说:“五十年代他的著名人口学理论受到严厉批判,并因此被撤销了大学校长职务。他儿子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他时,他正在洗澡,他听了只‘呜’了一声,没有再说第二句话。几十年过去了,他的冤案彻底平反,并获得了比过去更大的荣誉,当时他已百岁高龄,他的也已高龄的儿子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时,他又在洗澡,听了之后仍然是‘呜’了一声,不再说什么。我觉得他这横跨数十年的两声‘呜’极有魅力,‘呜’出了高贵,‘呜’出了操守,‘呜’出了大宁静,简直足以傲视历史。”
  看了这段话,我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觉得实在不可思议。因为余秋雨所言,除第一句话属实外,杜撰、臆造、胡编得太离谱了。你既然对马寅初“特别心仪”,至少应了解他的性格和他最重要的一段历史真貌。否则“特别心仪”从何而来?三个版本的马寅初传记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出版了,只要浏览一下就可知道以下事实:
  一、马寅初不是被撤职的。1960年1月3日,他亲自到北京西单大木仓胡同教育部所在地,向部长杨秀峰提出辞去北京大学校长的职务。次日提交了书面辞职报告。3月18日国务院批准了马寅初的请辞,他从北京大学的燕南园六十三号回到了东总布胡同三十二号家中。所谓马寅初被撤职,他儿子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他,他正在洗澡,只“呜”了一声云云,纯属子虚乌有,然后据此杜撰,便产生了“极有魅力”、“高贵”、“操守”、“足以傲视历史”之类的抒情,这种“心仪”之情怎么可能是真实的呢?
  二、马寅初在家幽居了十九年(1960—1979)后获得平反,哪来的“横跨数十年”?他八十五岁时一条腿麻木,不能正常行走,只好扶着一个花盆架子在院子中挪动、锻炼。九十一岁患肠癌,做了两次大手术后卧床或坐轮椅行动,怎么可能又在洗澡?他的两个儿子当时一为五十四岁,一为五十三岁,哪里“也已高龄”?马寅初的级别是行政三级,给这等重量级的人物平反时,怎么可能由他当工程师的儿子来传达告知?
  三、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党中央决定由北京大学党委给马寅初平反。1979年7月25日,中央统战部副部长李贵受党中央委托拜访马寅初,说明了平反的意向。同年9月14日北京大学党委书记周林率众到马寅初家,宣布平反和马寅初任北京大学名誉校长的决定。马寅初接受献花后坐在轮椅上与众人合影,由他的次子马本初代致答辞(以上内容均可查阅《马寅初全集》第十五卷“马寅初先生大事年表”)。
  四、余秋雨标榜“漠视纷争”,以马寅初作模特,这说明他对马寅初的性格、经历、著作一无所知。马公坚信“真理愈辩愈明”,绝不认同中庸之道。他在《接受“光明日报”的挑战书》中说:“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马寅初全集》第十五卷,第311页)余秋雨对马寅初的这段名言竟然一无所知,所以他才说马寅初只会“呜”,并“呜”出了那么多酸溜溜的余式抒情来。把一身正气、以雄狮怒吼闻名天下的马公作如此描绘,实为佛头着粪。
  对此事,友人们建议我通过报刊说明真相,目的是让年轻人和台胞知道一个真实的马寅初,而不是一个虚构的马寅初,我说:“不不,圣人也难免出错,要与人为善,不要使他难堪,现在批评余秋雨的文章很多,我不凑这个热闹。我要私下给余秋雨写封信,指出其错误,再版时改过来就行了。”怀着百分之百的善意,我于1999年5月2日恭而敬之地给余秋雨写了一封信,委婉但明确地指出其错误所在。为了给他找个台阶下,我在信的结尾写道:“阁下是散文大家,我很钦佩,此信绝非故意挑毛病,谅能虚怀若谷。我想说明的是,演讲或写文章,第二手材料是靠不住的。”问题的严重性,不在于余秋雨出的错儿显示出他是多么无知,而在于他知其错误后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品德。
  这件事如果捅到报刊上,余秋雨太丢面子了,所以他急忙给我写了一封用语谦和的回信,全文如下:
  
  邵纯先生:您好!
  感谢您的来信。您在上海见到的我的“台湾演讲录”是一个伪本,我从未在大陆出过这本书。在台湾一些地方演讲时,有一些人记录、发表,可能是我随口讲述有误,也可能记录有误,造成不少问题,好在尚未正式出书,待我以后亲自整理这些讲稿正式出书时,一定按照您的意见改。
  再一次谢谢您!匆此,即颂
  时安
  余秋雨
  1999.6.27
  
  这封信虽然有着明显的可疑之处,但我认为人家既然作出了改正错误的承诺,也就可以了。所以这事到此结束,我只想看到修正后的结果就知足了。
  三年后的2002年,我因退休到上海定居,逛书店时又见到了新版的《台湾演讲录》(我记得是漓江出版社出版),打开一看,原有的错误一字没改,因此我产生了被人愚弄的感觉。于是上网查找,很快就真相大白了。原来他早在1997年已亲自系统地整理了他在台湾的演讲,并写了约三千字的“自序”,时间和地点是:“一九九七年秋,上海—安徽寓所。”在他给我写回信之前,《台湾演讲录》一书已由台湾尔雅出版社再版了十次,他给我写信后又再版了十一次!
  下面简要地解读一下他这封亲笔信,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个表面上一脸文化、到处招摇的人文过饰非的典型表现。
  一、“您在上海见到的我的‘台湾演讲录’是一个伪本”。恨透了盗版的余秋雨,这次故意避开了“盗版”二字,因为盗版是盗版者犯法,而其内容与正版是一样的。所以余秋雨用“伪本”二字打马虎眼,伪本可以理解为伪造,署了余秋雨的名字,他反倒成了受害者。
  二、“我从未在大陆出过这本书”,余秋雨强调在大陆没出过这本书,难道台湾不是中国的领土吗?在境外或国外出的书,编造了当代中国名人马寅初的历史就不算数了吗?再版了十一次没拿稿酬吗?台湾出版的书就不会流入大陆吗?
  三、“可能是我随口讲述有误,也可能记录有误”,所谓随口讲述有误,即口误,错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还说得过去,把一位名人的一段历史全部讲错,也算口误吗?余秋雨在“自序”中说:“面对一大摞由不少年轻小姐、先生根据录音一字一句认真整理出来的记录稿,我犹豫良久”,这说明记录无误。
  四、“好在尚未正式出书,待我以后亲自整理这些讲稿正式出书时,一定按照您的意见改”。远在1997年,其“自序”中他说对讲稿进行了“删节,归并,修补”,这不是亲自整理吗?自1998年1月起此书已再版了十次,我指出其错误后又再版了一次。八年的时间过去了,余秋雨更正过错误吗?
  上面讲的这些事千真万确,人证物证俱在(包括马寅初的后人)。其学术的、常识性的错误姑且不论,这样的人居然成立了“大师工作室”,令人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