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姐姐们都老了

作者:敬文东

字体: 【


  形而下学得之于那个循环,但也明火执仗地加固了那个循环:它让循环在回忆之书当中显得更加打眼。那个火红的年代中的所有艺术品,都显得亢奋、激情四射和朝气蓬勃,动不动就会吼叫起来,呈现出对全部意义的垄断姿势;寄存在那个火热年代的所有艺术品当中的人物,都在用自己近乎虚拟的动作/行为,拼力去说明或图解革命话语的红火与革命力比多的旺盛。这是那个病童在成长过程中亲身经历历史时亲身领教过的事情,哪怕当时他已经开始了偷偷摸摸的“内在移民”活动。当他回首来路,在形而下学的帮助下再次经历往事时,那些艺术品和艺术品中的人物全都黯然失色,投射、争论和攫取却更加打眼,阴暗则趁机成为它们的本质颜色——阴性转眼间就取代了火红,彻底取消了火红时代对意义的垄断。与此同时,作为一种补偿或者意外收获,意义授予权部分地落在了形而下学的肩头:反击的号角羞答答地响了起来。
  回忆之书当中的阴暗大部分来源于形而下学的三个组成部分之一的身体,来源于身体的不服从特性。正是这一特质,充任了回忆之书必然是失败之书的上好理由:第二次经历历史时的阴暗,意味着第一次经历历史的彻底失败,它火红而贫血,热闹而孤寂,谈不上充实和充足的奶水,说不上多么富有魅力,变态才是它的根本特性。在此,身体对硬性教义的不服从的一个上好形象是美人计:一个美人,委身于某个强权的代表,床第之间娇喘莺鸣,但她即使在攀向顶峰时也未曾须臾忘记,正在和她交欢的人是她最大的仇家。她交出身体,是为了其后的反击;她以肉体付账,是为了赢得决战前必须的时间;她的身体的一半在服从,另一半正在暗中积蓄不服从的力量。《反阅读》告知我们,只有在回忆之书中,这个不服从的身体才会凸现——不服从的身体来自形而下学的重新组建;服从的身体始终存在于回忆者亲身经历历史的整体过程之中。
  通过对不服从的身体在追忆中的重新组建,我们这一代人中被挑选出来的回忆者成功地组建了一部个人的思想史。它呈阴性;它反对咋咋呼呼和急转弯;它不仅是反思的产物,更是在追忆中有身体参与的产物。它把不服从的身体放在了第一位,最大限度地抹去了那个服从的、沉重的肉身,最多只让那个服从的身体耐心地、虚心地倾听来自半个甲子之后的回声。这部回忆之书,这部个人思想史,通过对身体的重建和对历史的再次经历,有能力给出身体和历史之间存在着的广泛悖论:阳性的时代要想存在,必须依靠身体;阳性的时代要想存活,必须排斥身体。依靠追忆的本义,形而下学派遣了一具服从的身体潜入那个火红的时代,预先在一个阳性世界埋伏了一具将要伴随那个时代慢慢长大的身体,为的是对那个火红的时代实施事后的反攻倒算,以重建不服从的身体为方式。形而下学预先派出了一名特务;在所有计策中,美人计是这个特务唯一可以选择的计策,他必须预先交付自己的身体,让那个时代暂时托管;他必须将身体内部的力比多隐藏起来,故意不和革命的力比多相交、相切。但这只是回忆者事后才知道的事情;变态的平行四边形法则,那个被放大的切点,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只有不服从的身体存在,回忆者才能顺利地发现潜伏在火红年代之中的那个悖论。正是这个深刻而又简单之极的悖论,构成了这部个人思想史的核心部分;对这个悖论用众多的细节进行描画,则是这部个人思想史的真正的身体。仰仗着那位服从的特务用亲身经历换来的昂贵消息,不服从的身体开始在回忆之书中大规模地显现自身:是过去的身体和今天的身体跨越时空,结成联盟,才让那出美人计得以完美上演。美人计使个人思想史和它的核心部分化为了现实。我们的回忆者十分清楚,这必须要依靠“反阅读”(anti-reading)才能完成。很显然,“反阅读”是美人计的另一个名号。
  
  四
  
  让我们重新回到我们存身的这个黯淡的辰光,这个日见衰老的世界,这个千疮百孔的时代。1993年,我们的同龄人,歌手张楚以一曲《姐姐》走红大江南北:
  
  这个冬天雪还不下/站在路上眼睛不眨/我的心跳还很温柔/你该表扬我说今天还很听话/我的衣服有些大了/你说我看起来挺嘎/我知道我站在人群里/我的爹他总在喝酒是个混球/在死之前他不会再伤心不再动拳头/他坐在楼梯上也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姐姐我看见你眼里的泪水/你想忘掉那侮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谁/他们告诉我女人很温柔很爱流泪/说这很美/噢 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了/噢 姐姐/带我回家/牵着我的手/你不要害怕
  
  那个总在喝酒的混球,那个有些暴戾色彩的爹,我们的回忆者完全可以将他理解为那个火热的时代,或者那个火热的时代的肉身造型,尽管在形而下学的帮助下,在铭心刻骨地追忆中,“他坐在楼梯上也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但我们依然需要姐姐带我们回家,依然需要姐姐的滋养。可现在,时光不饶人啦。事实上,时光已经埋葬了太多的人。幸运的是,回忆者早已长大,他收获了失败之书,收获了昂贵的教训,收获了他的形而下学。当回忆者突然将眼光从第二次经历历史的过程中撤退回来,当那个特务从美人计中成功脱身并凯旋,他会突然看见姐姐眼中的泪水,看见她经受过的各种屈辱,就像博尔赫斯突然间看见了那么多的国土、郊野和失败。直到这时,回忆者才会发现,和我们一样,姐姐也是不幸的,甚至更为不幸,虽然她滋养了我们的回忆者。是的,我们已经人到中年;是的,我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开始谢顶;是的,我们的小腿不需要手术刀的额外奉献就已经开始酸痛,但毫无疑问,姐姐比我们更早老去。她的皱纹、依稀出现的白发、紊乱的生理节奏远在我们的视线之外,但又无时不在我们的视野之内。
  姐姐们都老了,包括《渔港新医》中那个因革命话语的浇灌而美丽无比的少女。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已经足够成熟,已经到了抛弃姐姐的时刻?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