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王蒙先生谈顾准

作者:罗银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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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5年10月25日,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为顾准诞生八十周年和《顾准文集》的出版召开了纪念研讨会,王蒙先生应邀参加了这一活动。
  王蒙先生在纪念会的发言中,强调了顾准所秉承的中国传统的忧患意识。他认为,在优越的环境下,进行思索,常常会变得平庸,而当国家、民族以及个人处在逆境中时,知识分子主动背负起历史的重任,才能产生有利于社会进步的思想。
  他说:“我原本也不知道顾准,是看到《读书》杂志和王元化写的文章才知道的。《顾准文集》中有关欧洲史、经济学部分我浅浅看了一遍,但《顾准文集》里面的《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我看得实在是入迷。我觉得人生,特别是知识界永远有这么一个矛盾,有这么一个悖论,台湾人叫‘吊诡’:一方面是理想主义、浪漫主义,如作者的弟弟写序时所说从诗到散文,诗是浪漫的,是绝对的,是终极的;另一方面是经验、是行为、是实践,是相对的。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我以为正是这样一个概括,是顾准最自觉地,而且是最早地论述这一过程。但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是活生生的,是充满血泪、疯狂、热情、失望和痛苦的过程。”
  王蒙先生在讲话中说,顾准年龄比他大十九岁,但他赶上了尾巴,赶上了参加中国大革命高潮。为什么中国能接受共产主义?他觉得就是他们一代人从小接受了“大同”的思想,所以他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受一种传统的东西影响。王蒙先生说,有人说你王蒙对共产主义认识就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为公”。在这种意义上说,各种意识形态往往都给人们一个允诺,就是能达到终极目的。有时你感觉到革命如果没有一个终极目标,没有一个地下的人间天堂允诺,就不可能有那么多的仁人志士“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瀚,自有后来人”、“我愿把这牢底坐穿”,这都是真的,不是假的。现在你可以说不行。所以对理想主义、经验主义与其说是一个价值判断,不如说是一个历史判断。因为在当时非常理想的事情,事后看却被人们嘲笑,你自己也觉得好笑。
  王蒙先生的讲话风趣而博喻,并以顾准及其经历为例,为自己的作品作了另一番解读,他说:“我有一篇小说《布礼》,就是致布尔什维克的敬礼,这是开放初期的文章。香港有一些读者对此非常讨厌。香港一个评论家说王蒙的小说题目都是肉麻兮兮的。我觉得我到现在还不完全排除这种感情。我有时看张爱玲的小说倒觉得肉麻兮兮的。所以对理想主义与经验主义,我觉得与其进行价值争论,不如进行历史的借鉴和分析。确实在不同阶段,娜拉走后跟娜拉走前她的感觉和碰到的问题就是不一样。我们可以假设娜拉走前,她是理想主义,与她的婚姻状况是适应的。娜拉走后,回到了鲁迅笔下《伤逝》的状况下,你就无法有理想主义。顾准个人本身的故事,你就会觉得很有意思。你可以把他理解成一个英雄、一个志士、一个烈士。就是刚才大家说的,举起肋骨,点燃光明。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本身有个绝对东西,但他非常讨厌并深受绝对造神运动之苦。他身上有绝对东西,这就是追求真理,尽管他说真理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真理是真实的,谁也不能够垄断。但他仍需为真理、为自己已经认识的真理去追求。”
  作为有着相同信仰和抱负,王蒙先生对顾准怀有同情与敬意,他指出:“我觉得对人类精神生活来说,这样一个经验和教训是非常深刻的。顾准的价值,作为顾准这一代人,给人们的最大贡献是‘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不是从经验主义再制造理想主义。也许我们这些顾准后继承者,以顾准为楷模,来继续完成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的任务。这个任务是实践。这是死了多少人,做了多少梦,流了多少泪所得出来的,非常宝贵的思想资源。顾准对相对主义、经验主义的总结,我看了以后非常佩服。当然很容易出现这种情况,你只要讲相对,一些人就用辩证法讲话了:你老强调相对,本身就是绝对。我遇到这种情况就傻了。顾准说:好!我就是绝对主义的相对主义,也比你那个绝对的绝对主义要好一些。”
  王蒙先生认为顾准是一位实践型的知识分子,他说道,我们可以回避一些事情,我也不认为顾准提的问题马上可以实现,它需要寻找许多的中间环节,这正是顾准的思考。我不认为顾准是一个书斋型的知识分子、书斋文化人,一个充满纸墨幽香、兰菊清雅的书斋人。顾准是一个实践型的知识分子,他谈的所有问题,他所关怀的事情“是没有办法的”,也是这一代人“不可救药”的。他想的就是国家、人民、民族命运和人类发展。他想的问题都涉及社会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