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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1期

全球化神话与“国家的衰弱”

作者:[法]皮埃尔·布尔迪厄 著 河 清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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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整天、到处可以听说(主导性论调的力量正源于此):新自由主义观点无可否定,它已成为公理,别无任何其他选择。这种论调之所以变得如此耳熟寻常,是因为这里面有一场广泛的思想灌输工作。一些记者或普通国民是消极地参与其中,而一定数量的知识分子是积极参与了这项工作。这种旷日持久、潜移默化的强加,通过浸渗,制造了一种真正的信仰。为反对这种浸渗,我觉得研究者们有事要做。首先,他们可以分析这种论调是如何制造和流布开来。在英国、美国、法国,有越来越多的研究著作,非常翔实地描述了这一世界观被制造、发行、灌输的过程。这些著作系统地研究了宣传新自由主义的文章,以及发表这些文章、后来渐渐自命真理在手的杂志,文章作者们的特征,他们聚集一起炮制文章的研讨会等等。这些研究显示了,在英国和法国,知识分子、记者和商人是怎样联手进行了一项持久的工作,将新自由主义观点强行确立为天经地义。这种新自由主义的实质,是把所有时代所有国家最经典的保守主义思想假设,罩上经济理性的外衣。
  我想例举一项研究,是有关《证据》(Preuves)杂志的角色。这本由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出资的杂志,由一些法国大知识分子扶助,在二十至二十五年间(要使一样东西弄假成真是需要时间的),起初是反潮流,不厌不懈地制造一些观念,使其慢慢变成显然之理。在英国也发生同样的事情。撒切尔主义并不是撒切尔夫人搞出来的,而是被一些知识分子团体长期酝酿出来的。他们以一些大报纸为主要论坛。研究者们首先可以做的,是用大家都能晓懂的形式,传播这些研究成果。
  这场强加人心的工作,已开始很久,而今依然在继续。人们可以周期性地看到,每隔几天,就像奇迹一样,在所有法国报纸上就会出现关于美国和英国神奇经济形势的报道,只是各报因在报界立场不同而说法有异。这种寓意上的滴答灌输,受到文字和电视新闻的强有力推促。当然大都是无意识的,因为大部分重复这些言论的人都是真心诚意。这种滴答灌输,造成了极深的影响。正是如此,新自由主义最终显现了“不可避免性”的表象。
  一整套预设被强加为不言自明。人们都接受:最大值的增长,生产和竞争性,是人类活动的最终和唯一目的;或者是,经济的力量不可抗拒。再或者,经济界最根本的前提是,人们把经济和社会截然相分,把社会性弃于一旁,像废物一样抛给社会学家们。另一个重要前提,是那套婉转说法的通常用语。我们一翻开报纸,一打开广播,都在吸收这些用语,为之所淹没。比如在法国,人们不再说雇主团体,而是说“国家的活跃力量”。人们不再说解雇,而是说“减脂”,用了一个体育性的类比(一个强劲的身体应该是瘦长的)。为了宣布一个企业将裁员2000人,人们将说“阿尔卡特公司勇敢的社会计划”。还有一系列词意和词组的游戏,如灵活性,柔韧性,非调控化。这些词汇游戏趋于让人们以为,新自由主义是普世解放的讯息。
  为反对这种论调,我以为应对其进行分析,试图理解其产生和强行确立的机制。这很重要,但还不够。人们还可以用一些经验事实去驳斥。在法国,国家开始放弃一些社会行动的地盘,结果是各种惊人数量的痛苦。这些痛苦不仅影响那些受到大贫困打击的人。人们还可以指明,造成今天大城市郊区社会问题的,有一个原因是新自由主义的住房政策。这项政策实施于七十年代(给“个人”施助),导致了一种社会分隔:一边是相当由移民组成的亚无产阶级,他们住在集体性大建筑群里,另一边是有长期工作、稳定工资的工薪者,和小资产阶级。他们住到了用贷款买的单家小楼里,但贷款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限制。这种社会隔离是一项政治措施所造成的。
  在美国,可以看到一种国家的二分。一边,是一个社会保障的国家,但只对那些生活无忧的幸运者给予保险和保障。另一边,是一个镇压人民、警察当道的国家。加利福尼亚州,一度被某些法国社会学家说成是各种解放的天堂,是美国最富的州之一,也是最保守的州之一。该州拥有可谓世界上最有名的大学。但1994年以来,该州用于监狱的预算,要高于该州所有大学的预算。芝加哥贫民窟的黑人,对国家的了解只是警察、法官、监狱看守和假释训诫官,即被假释者必须定期去见执法官员,否则就得重返监狱。人们所面对的,是一种统治者梦想的实现,就像劳埃克·瓦冈(L.Wacquant)说的,是一个越来越归结到警察功能的国家。
  我们在美国看到的、在欧洲正在形成的,是一个退化的过程。如果人们研究一下国家的出现,比如国家形成最早的法国和英国,人们首先看到的,是一种物质力量的集中化和经济力量的集中化,两者相辅相成:为了打仗、为了维持治安需要钱,为了征收钱则需要警察的力量。然后,人们看到一种文化资本的集中化,和权威的集中化。随着发展,国家获得了自主性,变得部分地独立于统治性社会经济力量。国家的官僚体制,变得可以曲解统治者们的意愿,使之变形,有时还引发一些政策。
  国家退化的过程让人看到,在那些国家传统越强大的国家,对新自由主义信仰和政策的抵抗也越有力。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国家以两种形式存在:以一整套制度的形式存在于客观现实中,比如各种规定、办事机构、政府各部等,同时也存在于人们的脑子里。举个例:在法国官僚体制内,当住房投资改革时,社会保障诸部就与财政部进行斗争,以保卫住房的社会政策。这些官员捍卫自己的部和自己的立场,当然有自己的利益。但,也是因为他们对国家的信仰,他们在捍卫自己的信仰。在所有各国,国家部分地是往昔社会斗争成果在现实中的留存。比如,劳工部就是一项变为现实的社会斗争成果,尽管在某些情况下,它也可以是一种压制的工具。
  国家也存在于劳动者们的头脑中,以主观权利的形式(“这是我的权利”,“人们不可以对我这样做”),和执著“社会既得成果”的形式等。比如,法国和英国之间一个很大区别是,撒切尔时代的英国人发现他们没有全力抵抗,主要因为英国劳动合同是一种习惯法的合同,而不是像法国那样,是一种受国家保障的公约。今天,奇异的是,正当欧洲大陆人们在赞美美英模式之时,英国劳动者却在向大陆张望,发现大陆有些东西是他们的工人传统所没有的,即劳动法的观念。
  国家是一种模棱含混的现实。人们不能仅仅自足于说,国家是一个为统治者服务的工具。也许,国家不全然是中性的,不全然独立于统治者,但国家还是有一种自主性。尤其当国家越古老,越强大,纳入其结构的社会成果越大,这种自主性就越大。国家是一个冲突的场所(比如财政部和负责社会问题的花钱的部之间)。为抵抗“国家的退化”,退向一个刑事国家,专务镇压,不断牺牲其社会功能,如教育、健康、社会救助等,社会运动可以从负责社会保障的人那里得到支持。他们负责给长期失业者实施救助,对社会整体的分化、失业等深感忧虑,反对那些只愿知道“全球化”的必要和法国在世界上的位置的金融家。
  我提到了“全球化”:这是一个十足意义上的神话,一种强势言论,一种“强力观念”(具有社会力量、令人相信的观念)。这是反对“福利国家”成果的主要斗争武器。有人说,欧洲劳动者应当跟世界其他地方福利更差的劳动者竞争。那些没有最低工资之限、没有工会、雇佣童工、工人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却只有欧洲工资1/4到1/15报酬的国家,被人拿来作欧洲劳动者的样板。正是以这样的样板名义,人们强行推出了“灵活性”(flexibility)——另一个新自由主义的关键词。所谓“灵活性”,即意味夜间工作、周末工作、不规律的劳动时间,以及所有雇主梦想中念兹在兹的东西。新自由主义让往昔雇主们最陈旧的观念,披着时髦现代的外衣普遍还魂回来。(在美国,一些杂志排出那些冲奔在前的老板排名榜,是根据他们勇于解雇职工的人数来排坐次,就像根据他们的美元工资排坐次一样)。各种“保守的革命”(revolutions conservatrices),如三十年代的德国和撒切尔、里根等人的“革命”,其特征都是把复辟当革命。今天,保守的革命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形式:它不再像从前,通过赞颂土地和血缘这些古老的土地神话的主题,申求一种理想化的过去。这种新型的保守革命,是自命进步、理性、科学(经济科学),来为其复辟辩护,并企图把进步的思想和行动摒斥为过时。它把放任于自身逻辑的经济世界的真律,所谓市场规律,即强者规律,奉为一切实践的标准,理想的规则。它确认、赞美了所谓金融市场的统治,即回返于一种激进的、除了最高利润律别无他律的资本主义,一种无限制、无粉饰、但理性化的资本主义。由于引入了各种现代统治形式,比如管理,运用了现代操纵技术,比如市场调查、销售学、商业广告,这种资本主义被推到其经济效率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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