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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边界

作者: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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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象的边界是以语言为载体。没有语言,一切都不存在。文学作品之所以可以被翻译,就因为语言承载着具体的内容。所以从方便翻译的角度来说,小说家也要努力地写出感觉,营造出有生命感觉的世界。有了感觉才可能有感情。没有生命感觉的小说,不可能打动人心。
  让我们像乌苏里江里的大马哈鱼那样寻着母河的气味,英勇无畏地前进吧。
  让我们想象远古时期地球上的气味吧,那时候地球上生活着无数巨大的恐龙,臭气熏天,有人说,恐龙是被自己的屁臭死的。
  我将斗胆向我国的负责奥运会开幕式的领导人建议,在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上,在火炬点燃那一刹那,应该让一百种鲜花、一百种树木、一百种美酒合成的气味猛烈地散发出来,使这届奥运会香气扑鼻。
  让我们把记忆中的所有的气味调动起来,然后循着气味去寻找我们过去的生活,去寻找我们的爱情、我们的痛苦、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寂寞、我们的少年、我们的母亲……我们的一切,就像普鲁斯特借助了一块玛德莱娜小甜饼回到了过去。
  我国的伟大作家蒲松龄在他的不朽著作《聊斋志异》中写过一个神奇的盲和尚,这个和尚能够用鼻子判断文章的好坏。许多参加科举
  读朋友的散文,见她写到一种纸的名字连纸,觉得很会心会意和亲切。
  粉连纸不仅仅能糊窗户,也能写字,很多年前我认识一位老人,他把粉连纸裁成巴掌大小的一沓,上面写着他的诗草。他的毛笔宇写得非常苍老漂亮,可他当时买不起宣纸。
  现在我要说的,不是这位老人,甚至也不是纸。纸是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这谁都知道。中国人不仅发明了纸,同时也为它命名,于是,根据纸的不同质地、用途,甚至产地,它同时也有了不同的名字:草纸、粉连纸、道林纸、宣纸,宣纸中又分生宣、熟宣,《红楼梦》中所说的“雪浪纸”也是宣纸中的一种。创造一种新事物,这是人类想象力的果实,而为它命名,同样也是人类对自己想象力的挑战。
  如今我们用电脑打字。我们在电脑上写文章。在和电脑对话的时候我们用这样的语言描述纸张:A4或者B5。那不过是纸张的型号。造纸的技术越来越高,纸张的种类越来越多,而我们对纸的描述却越来越漫不经心和贫乏。
  几年前,朋友告诉我一件事,说他看了一个电视上的文化节目,是关于文学和“媒体炒作”的一个讨论。参加者有作家、有电视人。作家认为被媒体所控制和指引的时代是一个想象力弱化的时代,而电视人则持相反意见,他用好莱坞大片的精彩想象反驳了作家的观点,据说他的反驳赢得了观众的掌声。
  我没看这节目,我也不知道朋友叙述得是否准确,或者说我转述得是否明白,但这话题让我想到了——纸,造纸术和对纸的命名,这是人类的想象力朝两个方向发展的最简单的例证。我不否认好莱坞的想象力,它代表着人类的技术和制作的顶峰,但是,以技术和制作为代表的想象不是人类想象力的全部。好莱坞的想象,是头脑的想象,而还有一种想象则属于心灵。
  人类登上了月球,那样骄傲地宣称:“阿姆斯壮迈出了一小步,人类却迈出了一大步。”但这并不意味着,古老的嫦娥奔月的故事失去了美和意义;科学和技术证明了月球表面冰冷而坚硬,可“小时不识月,呼做白玉盘”、“海上生明月,千里共潮生”这些千古绝唱,唤起的仍然是我们对月亮的一腔柔情;除了自然界的月球,还有着一轮人间的月亮,一轮人文的月亮,科学和技术对于月球的探索也许有穷尽的一天,而心灵对月亮的想象却永无止境。
  “雪落无声”,在汉语中,是一个洁白而安静的意象。但是不久前读了一篇文章:有人做了这样一个实验,他们爬上屋顶,用麦克风将雪花的声音吸人,然后再通过示波器放出,结果发现,雪花飘落并非没有声音而是发出极其尖锐和尖利的叫嚣,听上去,就像是救火车的尖叫。人类就这样用技术的手段颠覆了自然界所给予我们的美感。
  如今,到处都是这种技术的声音,它暴力地覆盖了我们的生活和听觉,淹没了其它的声音。自然的、灵魂的声音离我们远去,那是我们现代人再也承担不起也不想承担的重负。世界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张平面的网络,在这样的网络之上,心灵的想象还有多大的空间?技术还创造了前所未有的高速度,与这高速度相对应的,是江河一日千里的死亡,是森林一日千里的消失,是人们对这“飞速变化”的时代和生活一日千里风雨兼程的追逐。
  也是在电视上曾经看到过一个纪录片,讲述的是一个闯荡北京梦想成为演艺明星的外省青年。青年的姐姐为他出主意设计“形象”,姐姐说,要“包装”得美一些,弟弟立刻回答说,“美已经过时了,现在要的是酷!”
  一个叫做《ELLE--世界时装之苑》的时尚杂志,前不久开出一份心理测试问卷,题目就是:“你是时尚中人吗?”内容包括:“你的朋友、亲戚和同事多久会来向你讨教一些关于时尚的建议?”“你步入一个PARTY时,发现有人和你穿着一样的衣服,你会怎样?”“如果让你整形的话,你想改变你容貌的哪一部分?”诸如此类的问题,每个问题都有四种选择,用来测试你是否真正懂得“时尚”的精髓。还是这个著名的杂志,近期在采访一位中国大陆著名影星时,希望这影星送给《ELLE》读者一句话,明星很随意地回答了一句经典的话:“美丽的东西都可以在ELLE上找到。”
  这就是我们的时代,一切都可以找到范本;所以,一切都可以“复制”。还拿电视为例,中国中央电视台一个著名的娱乐节目这样告诉大众,“我们的口号是——生产快乐广‘美”可以制作,“快乐”可以生产,其实这才是“时尚”的精髓。
  曾经带女儿去做牙齿矫正,牙科医生告诉我们,说这是一种“进化病”或曰“现代病”。因为人在远古的丛林时期,需要咀嚼极其粗糙的食物,所以人的牙床结实宽阔,牙齿坚硬粗大;可随着人的进化,随着食物从粗糙到细致的改变,人宽阔的牙床退化了,变窄了,但由于遗传基因的决定牙齿的数量却无法改变,于是,在变窄变短的牙床上整齐地排列下那三十二颗牙齿,就越来越困难;所以,在今天,百分之九十的人患有牙疾。
  这让我想到,心灵想象这种能力,这种人类天赋的才能,在今天,或者说在未来,会不会也像人类的牙床一样退化?这个关于牙床的难题,是我们身上一个致命的难题。就像我们永远不可能让流向大海的河流返回高原一样,我们也永远不可能再让自己的牙床宽阔粗大起来。当我们为了现代生活而忙碌得停不下脚步的时候,这个关于牙床的难题在提醒我们无法逃避的处境,在告诉我们,人类不断积累文明、不断现代化的过程也是对肉体和心灵深刻改观的过程,而这改观绝不可以用“进步”这两个字来简单的概括。
  两千多年前,一位中国的哲人曾经说过一句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是中国古老的智者面对茫茫宇宙的哲思,对一切生命的审美。他们面对一朵花、一片叶、一条流水,思接千载,所谓“一花一世界”,而“进步”的现代人,面对整个的世界,回答却是这样枯萎,“美丽的东西都可以在世界时装之苑中找到。”
  (本文为作者于2001年12月在法国国家图书馆的演讲)
  蒋韵,作家,现居太原。主要著作有《栎树的囚徒》、《失传的游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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