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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2期

少女之死

作者:章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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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岁的少女云丽丽在柳林镇的大街小巷穿行,像一路开放在幽暗街道上的花朵,鲜活的、优雅美丽的花朵,行动的、火焰般的花朵,哔呖叭啦一路开过去,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开放的声音。
  现在,她走到消防中队门前了。中队的小伙子们刚刚结束晨练,正蜂拥在水池边揩脸擦身。她依然轻快地走着,眼睛却管不住地往那边寻觅。没有他,是,没有他。她低下头继续轻快地走着。然后,在某一个刹那,她抬起头来了,骤然间,清晨带着雾水的光线变得明澈锋利,心头有乐曲响起来,高亢的,嘹亮的,从身体内部进发出来的乐曲,激越的心跳成为伴音,咚一咚一咚一她整个人都化作了飞翔的音符……
  那个人,她要等的,正从操场那边走过来,穿白色汗背心,黄军裤挽到膝盖。他用一根手指头顶着篮球,篮球在手指顶端危险地旋转着,他非常快乐地一路这么玩过来。年轻快乐的士兵,比云丽丽也大不了几岁吧,还是个大孩子,有一张清秀俊朗的男孩的脸。在他看到云丽丽的一刹那,他的球从他的指尖滚下来,一路滚着到了云丽丽脚边。他去追他的球,他的人和他的球一起飞快地向云丽丽接近,他不知道,他是在飞快地向他的命运接近。
  二十岁的大兵谢林捡起球,然后,他就无法回避地面对了眼前美丽非凡的少女。
  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有了许多次在人群中互相注视的经历。那时候,人群既是令人惆怅的阻隔,又是令人心安的屏障。他们靠了这屏障,肆无忌惮地寻找着对方,渴望着对方。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这是非常非常关键的一刻。他们的眼睛在那一刻都异常清亮。云丽丽眼神异常清亮地看着谢林,笑了笑。在她的简单而布满阴霾的生活里,她的笑容就像闪电一样,唰地照亮了她自己的世界。
  在那一刻,她是完完全全盛开了。
  如果云丽丽活到现在,也不过三十五六岁,仍然是珠圆玉润的女人的好年华。现在追述云丽丽的故事,仿佛隔了一个世纪般遥远,其实,算起来,也不过是十八年前的事。
  十八年前,在那把烧掉柳林镇大半条街的大火燃起之前,柳林镇是个安静而单调的地方,一条曲曲弯弯的青石板路,路两旁全是颇有年代的木头房子。路早就改名叫东风路了,但大家还是习惯叫它老街。偶有外地人问起东风路,柳林镇人很少有不发愣的,而后才恍然大悟,“你是说老街呀!晓得咯晓得咯……”
  镇卫生院在老街的顶头,紧傍着的就是定江河了,清碧幽深的河水不动声色地流着,流了千年万年。云丽丽的妈妈云婉青在卫生院当护士。云丽丽和她妈妈的家就在卫生院隔壁的一幢木屋里。
  这个家里没有男人。云丽丽的爸爸常年出差在外,一年回来住几天。就这几天他也未必全住在家里,他住镇招待所。虽然住招待所的费用单位可以报销,可是,有家不回,要人家不议论这也是不可能的。
  云丽丽在很小的时候、完全还不应该知道大人们的那些肮脏事的时候就知道了她不是她父亲的孩子。窄窄的青石板路是最便于流言蜚语传递的通道了,薄薄的木板间壁隔不住任何人家的隐私。老街的每个孩子都对云丽丽说过,“你是个野小鬼!”或者“你的爸爸不是你的真爸爸!”他们从父亲母亲的嘴里听说了这个事实,就用自己纯洁的舌头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传闻中的云丽丽的亲生父亲应该叫傅云,省城医学院的毕业生。1960年分配到柳林镇卫生院,1963年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判了二十年徒刑。自此,傅云就从柳林镇消失了。第二年,云丽丽降生了。
  在云丽丽降生之前,云婉青已经结了婚。她的丈夫当然不可能是傅云。那时候,傅云生死未卜,而云婉青肚子里的孩子却在一天天成长壮大,她迫不及待地抓住了邹南平。邹南平婚后没几天发现了老婆的身孕,从那天起他就到单位要求出长差,单位派他到了另外一个城市的办事处。就算过春节他也不一定回到柳林镇。他真正回到柳林镇的时间是去年,他退休了。他回到云婉青的家安度晚年。这个家终于在要结束的时候回到了完整。但是,这一切对云丽丽是早已经无关痛痒了。
  十八年前,整个中国都是安静而单调的,柳林镇的云丽丽就在安静和单调中慢慢长大,她成了开放在柳林镇老街上最眩目的一朵鲜花。她有着和云婉青一样窈窕婀娜的身段,细洁白晰的皮肤,至于她的五官,看见过傅云的人说,和傅云活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而当年的傅云,实在算得上一个美男子呢。云丽丽是傅云和云婉青一切优点的结合。在她渐渐长大的日子里,老街因为有了她而熠熠生辉。她所在的地方,一切都成了映衬她的美丽的布景。她倚门而立,陈旧暗淡的木门便虚化了,成为隐隐约约的底色,托出一个新鲜娇嫩的面容;她在老街的路上行走,年轻而充满弹性的脚步一下一下落在青石的路面上,柔韧挺拔的腰身和冷硬的青石板构成了最大的反差,同时也是最大的和谐。
  有机会追想云丽丽的美丽是件多么让人愉快的事啊,她曾经是柳林镇所有少男少女梦中的一道风景。当年的孩子们如今都已长大成人,忙着生儿育女、赚钱觅食,老街在十八年前的那把大火中烧得也最多剩下三分之一,我想,不大会有人经常想起云丽丽了。所以,许多想法也只好由我一人越俎代疱地说了。比如,要说起云丽丽的美丽曾经在当年的柳林镇人身上激起过怎样的感受,那么只有两个字:自卑。我想,云丽丽后来之所以遭到了柳林镇人最大限度的唾弃,可能就跟这种全体的自卑情结有关,柳林镇人突然惊喜地发现,最美的原来是最贱的,他们人人都比她干净,都可以冲她吐一口唾沫。
  云丽丽的美是那么一种纯粹的、干净的、没有丝毫杂质的美,因此它几乎是不可逾越的。我一点也不懂玉,但我知道有一个关于玉的词常用来形容人,就是“白玉无瑕”,人们一般只敢用这个词来形容人的品德,其实,世界上有没有白玉无瑕的品德是件非常堪疑的事情,因为,任何事情一涉及到意识形态就比较复杂,比较说不清,何况,除了意识,还有潜意识、下意识,那就更加更加说不清了,所以,用“白玉无瑕”来形容任何人的品德,我都觉得有点过分;但是,用它来形容纯粹物质的人本身,有时候是再合适不过了,比如用它来形容云丽丽就非常合适。
  我在春节回柳林镇探亲的时候又一次见到了云婉青,她已经五十六岁了,依然是个温柔的美人儿。我看到一个高大的六十岁上下的男子经常在她家出入,他们一起去打门球。这是柳林镇的老年人最热衷的活动之一。听我母亲说,他叫陈陆,是镇上一家工厂退休的电工,是云婉青现在的相好。邹南平呢,热衷的是唱曲,他是梨园世家出生,花鼓戏唱得有板有眼。他在外多年,想来早就学会了自己休闲。他们的另外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据说只有他真正是邹南平的骨肉)学的是师范,毕业后分回柳林镇,没教几年书就跑到南方去了,大概赚到了几个钱;小女儿叫梅梅,初中毕业读了卫校,现在也工作了,就在柳林镇卫生院当护士。梅梅是个细高个,身体比例怎么看怎么不谐调。她从小就近视,现在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看起来就是个古板、别扭的姑娘。我说“另外两个孩子”,因为这个家里曾经还有过一个孩子,就是云丽丽。云丽丽在十八年前已经消失了。
  十八年前,我母亲是镇上汽车队(现在改名叫汽车运输公司)里的一名调度员,汽车队和消防中队紧挨着,是关系特别密切的近邻。汽车队有一块水泥篮球场,消防中队平时训练、打比赛都在这块场子里。和我母亲特别好的队员有几个,谢林是其中一个。我记得我弟弟剃头从来是被谢林包下的,还有看电影,消防中队一放露天电影,谢林几个就来喊,早早地把我和我弟弟带去占据前面的好位置。
  说起来不知是什么滋味,我比云丽丽也就小了三岁,但那时候完全没有开窍,黄毛丫头一个。不光我不明白,事隔多年后我妈说她那时也不明白,她那时完全不明白云丽丽怎么突然和她好得要命,她们是两代人呢。
  我记得的一个场景,是我妈妈蹲在一个大木盆前洗衣服,云丽丽就半倚半站在自来水管前,她们在哗啦哗啦的流水声里谈天。我在里屋看小说。那一年我大概念初一吧,已经是个不可救药的小说迷。我从小说里看到了许许多多似懂非懂、羞于启齿的东西,当我一人独处的时候,我就开始用我有限的知识和想象力琢磨这些东西,常常会琢磨出很古怪的结论来。比如说吧,我读到了“蹂躏”这个词,可能是在《烈火金钢》或者《野火春风斗古城》里,日本鬼子蹂躏中国妇女。有一天,我跟我弟弟在床上打架(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我弟弟比我小三岁,力气却比我大得多,他轻而易举地摁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压在床上,我的脑子里突然跳过一个想法:这就是“蹂躏”啊!我顿时变得异常愤怒,拼命反抗,我弟弟完全搞不明白我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大力气来。
  我看小说的时候,云丽丽的书包就放在桌子的一个角上。她差不多每天放学都要到我家来一趟,她一般都找我妈妈。这简直令我惊叹。因为,在我还完全不知道怎么和成年人交流的年龄,仅仅比我大三岁的云丽丽已经懂得主动地来找我妈妈玩了。她和我妈妈隔着流水声的断断续续的对话在我心里激起的是一种敬畏的疏远感,在那一刻,她是属于我妈妈那个成人世界的;她半倚半站的姿势,是成年女子的优雅与女孩子天真的混合物,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造成的那种蛊惑力几乎是不可抗拒的,即便我那时候还根本是个没有开窍的木痴木痴的小孩,我也已经感受到了这种力量。但以我那时候的经验与智力,我是绝对无法察觉云丽丽频频来找我妈妈的真实动机的。
  不要说我,连我妈妈都没有意识到什么。我妈妈是个世界上比较少见的热心人,因此她所在的调度室成了汽车队最热闹的一个办公室;她跟消防中队的许多小伙子都有很好的交情,这其中就有谢林。但是,以她的经验和智力,居然也没有察觉云丽丽来找她的真实用意。我不能不把我母亲的迟钝归结为那个年代人们的单纯。
  真的,那个年头的人们确实要比现在单纯,只有在那个年头那些单纯的人们中间才会发生那么些可笑的事情。比如说,我记得我小时候参加过一个婚礼,新娘子在婚礼中途跑掉了。新郎是我妈妈单位的一个司机,新娘是个圆脸的扎着一根大辫子的乡下姑娘,他们是同村人,虽然是介绍的,但俩人心里显然都是很情愿的——这是我现在的揣测,因为这对夫妇的婚姻经过时间的检验证明是异乎寻常的成功的。当年的新郎在改革开放后特别会赚钱,赚了不少,同时对妻子是始终如一的呵护备至;而妻子呢,听我妈说,她只要说起她的老公就是“我的家林”如何如何。他们举行婚礼的时候我大概还是个小学生,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单位上所有的妈妈们都早早地带小孩洗了澡,所有的小孩们都早早地涌到婚礼会场——就是汽车队的会议室——去占据抢糖果的最佳位置。婚礼迟迟地没有开始,因为新娘迟迟没有露面,新郎只好无奈地说,那就开始吧。可是开始什么呢?一个没有新娘的婚礼?终于有人把新娘架来了,我一点也不夸张,真的是“架”来的。她只惊鸿一瞥地出现了一下,然后不知怎么趁人不备又迅速逃离了现场。糖果迟迟地没有散下来,那是我经历过的最扫兴的婚礼了。那也是我迄今见过的最害羞、最腼腆的新娘了,她制造了一个最可笑的婚礼。那时的人就有这么好笑。
  当我长大后回忆起云丽丽,我屡次假设如果我母亲当时就看出了一点什么,她是否会当机立断地做点什么呢?那样又是否能挽救云丽丽的性命呢?云丽丽将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匆匆走过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恋情(那样的恋爱常常是天使的恋爱),然后堕入凡尘,去过现世的生活?我思来想去,我只能说“不”。问题不在于我的母亲,问题在于云丽丽。我想,以云丽丽当时的状态,是没有人能够救她的。
  当一切都真相大白后,所有的细节都有了非同寻常的意味。成年以后我和我母亲的一个谈话内容,就是共同回忆云丽丽和谢林相爱的细节。我们像两个蹩脚的侦探一样,从各自的记忆中搜寻出种种不甚可靠的实例,互相指证,互相补充,然后循着这些蛛丝马迹,走进一桩幽暗不明、却足以致人于死地的恋爱事件当中。
  汗衫我妈妈最先想起的是一件关于汗衫的事,当然是谢林的汗衫。他刚打完一场球,到我家来找水喝(我家就在球场附近),他身上的一件汗衫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我妈妈就说,脱下来,我给你洗洗。他就脱了下来,把它摔在椅子上,然后就去冲澡了。谢林前脚走,云丽丽后脚进了门,她正好坐在那件搭着汗衫的椅子上。谁的汗衫?这么重的汗味儿!她一坐下就说。我妈妈正在厨房里忙别的事儿,随口答是谢林的。一边继续干自己的事儿,好像听见云丽丽说了句,“没睡午觉,困倦死了,阿姨我在你家竹床上躺一会儿吧。”我妈那时候还不明白呢,怎么放了学不回自己家,跑到别人家睡觉来了?她还差点就这么问了,只是想到云婉青的风流是柳林镇公开的秘密,我妈妈才住了嘴。等我妈妈回到房间的时候,她发现云丽丽似乎睡着了,脸上盖着谢林的白汗衫。
  烟丝我妈妈说的“汗衫”使我立即想到了烟丝。这是两个类似的细节。谢林不抽烟,是个既乖且纯的好孩子,队里一直拿他当培养对象的。但我见过一次他抽烟,是在我家,一位司机扔给他的“大前门”,他就接过抽了,因为抽不惯,吸了没两口就摔了。当时云丽丽也在,她一直笑着听他们说话,并不插嘴,但也并不走开。这以后的某一天,我在云丽丽的笔盒里找笔,一下看到里面有大半个烟头,我说:“咦,烟头你留着干嘛?”云丽丽凑过来一看,立刻红了脸,慌张地说:“没什么用的,咦,怎么会跑文具盒里来?”她就把文具盒拿过去了。再过些天,我没事,就拿云丽丽的语文课本看着玩,然后一翻就翻到里面夹着一小片摊开的烟丝。现在我应该可以肯定,那烟头、烟丝都是同一个,就是谢林扔掉的那一个。
  我读了大学中文系以后,在张爱玲的小说里也看到了一个关于烟头的细节,一个女人捡她所爱的男人剩下的烟头抽。如此的巧合,只说明女人为了爱情傻起来的时候都差不多。
  电影我们同时想起来,后来,只要消防队放电影的日子,云丽丽一准会得到信息,那天放学后她就不回家,而是到我家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就等着看电影。等来的常常是谢林。他们带着我弟弟,三个人欢天喜地地先去占座位。看电影的日子是云丽丽唯一可以公然地和谢林并肩出入的日子,我弟弟在其中充当了一个小小的电灯泡。每当我想到,谢林和云丽丽坐在露天的小板凳上,面对着硕大的银幕,听着银幕上轰隆轰隆的巨响,这样的时刻很可能是他们恋爱生活中最甜蜜的时刻,我就感到一阵辛酸。
  事情的真相就这么简单:云丽丽来找我妈妈玩,实际是为了和谢林会面。当旁人尚毫无所知的时候,这两个孩子已经不可救药地栽进情爱之网。
  他们的处境是相当危险的。其危险性之大早就被后来的事实证实了。他们一个是现役军人,一个是在校学生。一个二十岁,一个十八岁。那个年代,结婚恋爱被称为“解决个人问题”,他们远没有到要解决个人问题的时候。何况,就算要解决也不是这么个解决法。他们的恋爱,触犯了校规、军纪和一切社会法规,他们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还记得那天,谢林要离开柳林镇时,来向我母亲告别。他像一棵遭了霜打的庄稼一样垂头丧气。我母亲为他误了前程惋惜,同时像个老嫂子似的责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谢林当时完全蔫掉了,什么话也说不出。但是,十八年后,他回答了我母亲的问题。我没有办法,他说,她是那么懂得爱。她好像天生就懂得爱。我再也没有碰到过比她更懂得爱的人。十八年前,十八岁的她就对我说,我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儿子。
  当云丽丽在秘密的爱情之河里沉浮的时候,她的母亲云婉青正在情欲之海里快乐地追逐。云婉青学会了一种用打针来治疗痔疮的方法,都说十男九痔,来找她治疗的男人特别多。云婉青有她那个年龄少见的美丽,那时候女人过了四十岁就是老太婆了,但四十岁的云婉青身上却有一种温婉、腴丽的少妇丰韵。应该说,美丽不是她最大的长处,她最大的长处是温柔,从来不善于说“不”。一个美丽的、温柔的、解人解事的四十岁女人具有挡不住的魅力,当男人在她面前褪下裤子,被她温柔的手摩挲着,轻轻摁压着,嘴里不断地发出温言细语,叮嘱对方不要紧张时,她的温柔像一股温暖的水流,一层一层地漫上来,漫过男人的全身。柳林镇的人说她“来一个搞一个”,话说得很粗俗,肯定不无夸张,但肯定也不无实情。
  来治疗痔疮的男人中有一个叫刘根强的,是镇政府的一个干事,几个疗程下来,他完全彻底地迷上了云婉青。他迷恋的程度,真的有点丢了魂魄的样子,让人怀疑云婉青是个女巫,会使什么勾心摄魄大法。刘根强对云婉青的迷恋,使他不愿意仅仅成为云婉青众多男人中的一个,他要娶云婉青做老婆。云婉青呢,是个没有性子的人,这个男人对她如此迷恋,她也就准备把自己交给他摆布了。云婉青是这么个态度,刘根强就铁了心要离婚。
  现在我们对“打离婚”这个词已经很熟悉了,而且现在离婚已经容易多了,但是在七十年代,离婚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不脱一层皮,不掉几斤肉,这婚是离不掉的。刘根强已经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不怕老婆闹塌了天,也不管什么组织出面,他就是一个要离婚。组织上开除了他的党籍,停掉了他的工作,可是也就这几招,总不能把他一枪毙掉。他老婆到镇卫生所闹了五六七八次,当众掴了云婉青几个耳光,扯掉了一绺头发,脸上身上抓了几道血印子,当然,这都无济于事。当他老婆发现组织上也没什么办法阻止他们婚姻破裂的时候,她差不多要疯狂了。
  然后,就在某一个夜晚,大火突然起来了。当人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火势已在整条老街弥漫开来。
  那样的夜晚啊,杂沓的、纷乱的、震天巨响的脚步碾过睡眠;那样的大火啊,我再也没有看见过第二次。我穿着小汗背心和花裤头,睡意朦胧地站在自家的屋门前,天空的颜色是无与伦比的绚丽,那是大火烧红的呀,大火烧红了大半个天空,半个柳林镇都浸在火海里了。那些古老的木头房子就在这次大火中化为灰烬。
  这把火跟许多人的命运有关。
  最先抓起来的是刘根强的老婆,是这个疯狂的女人放的火。她的目的是烧死云婉青。现场留有她家的煤油桶,公安局把她抓来一问她就全招了。刘根强开除了公职,否则不足以平 民愤。云婉青虽然是受害者,但得不到任何同情,人们把丧失家园的怒火都转移到了这个道德品质败坏的女人身上,一时间,云婉青名声臭得都不敢出家门。
  消防中队在这次救火中有好几人受伤,伤势最重的是谢林,救火的时候,他始终冲在第一线,他是最勇猛、最奋不顾身的一个队员。大火扑灭以后,谢林被送进了县医院。他已被批准火线入党,并确定为提干的对象,只等出院就宣布名单。
  那时候,云丽丽的家已经不复存在了,她家是被烧得最彻底的,她和她妈妈被安排在县政府的一间小平房里。小平房在政府大院里,进出需要经过有警卫站岗的大门。
  现在,我已经说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晚上,一切真相都将在这个晚上大白。有些人的命运要在这个晚上改变。
  谢林还有两三天就要出院了,他年轻肌体的复原能力令医生护士惊叹。在他住院的日子,云丽丽每天都来看他、陪伴他,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了,但大家都表现得很节制,因为目前谢林是整个柳林镇的英雄,女中学生对英雄的崇拜和爱护,这层关系是大家勉强能够接受的。我说的是“勉强”,因为如果是真正的接受,就不会有人在夜晚十一点毫无必要地查房。在病房已经熄灯、人人都已睡下的时候查谢林的房,只能说明人们心中始终对谢林和云丽丽的关系保有一双警惕的眼睛,这双眼睛昼夜不眠地大睁着,谢林和云丽丽是插翅难逃了。
  就是在十一点,那个护士特意看了钟的,她认为这是一个时间限度,在夜晚的十一点,任何正派人都该睡觉了。她选了这个时间去推谢林的房门,她说:“我想去看看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需不需要护理。我总觉得对英雄需要一份特别的关照。”可是,“门推不开,怎么推也推不开!”这位负责的护士立即叫醒了整个病房的人,大家喊:“一二三!”齐心协力撞开了门。屋里是异乎寻常的寂静,静得像没有人。护士反手打开了电灯开关,日光灯跳了几下后亮了,在灯光短暂的闪耀中,人们已经看到一个纤弱的身体像一只被捕获的小动物般缩在床角;灯光大亮了,屋里的情景跟人们想象的一模一样:一男一女搂在一起。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一对搂在一起的男女在瑟瑟发抖,抖得像秋天的两片叶子。查房的护士胜利地说:“我怀疑他们好几天了!我看那女伢又来了,我就跟自己打赌:她今天准保会在这儿过夜!”一大圈人都不肯散,围在那儿听她讲,“我一推门,门不开,我就知道那女伢在里面!我把着门,张嘴就喊人——这样他们想跑也跑不掉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谁想好好睡觉都是不可能的。当即有人去通知云婉青了。消防中队的领导也被电话吵醒,队长怒气冲天地赶到医院,依他当时那火气,见到谢林时扇他一巴掌的心都有。但谢林也疯了,他根本不理睬队长的火气,却直着嗓子叫:“云丽丽,云丽丽,她会去寻死的呀!”
  云丽丽在那个晚上的下半夜失踪了。消防中队所有的队员都发动起来去寻找她,还有一些自愿者也参加了。人们揿亮手电,满镇满街地喊:“云丽丽云丽丽!”云丽丽毫无踪影,却常常是这支队伍的人找到了那支队伍的人。“找到了吗?”“没找到。”队伍与队伍之间交流着这样的废话,队伍与队伍不断地汇合又不断地分散。这个寻找的行为逐渐失去了它严肃的意义,很像是全镇的人童心未泯地共同参与了一个捉迷藏的游戏。
  天快亮的时候,几个队员终于找到了云丽丽。县医院的后面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座水塔。云丽丽蜷缩在水塔旁边的茅草上,脸上挂着秋天的夜露,她在惊吓之中居然睡着了。因为惊吓、疲倦和寒冷,她的脸有着惊人的苍白,更呈现出一种无瑕的、惊人的美丽。她被唤醒的时候,她的表现令人心碎,她大叫一声,然后不顾一切地朝山下滚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云丽丽的时候,她脸上被树枝划破的疤痕犹在,现在这是一块有瑕的玉了,但她依然比大多数人美丽得多。她是来向我要一本书的,《第二次握手》,是当时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手抄本。云丽丽自己抄了一本,被我借走了。这本手抄本至今仍然在我这儿,满纸都是云丽丽横平竖直、规规矩矩的字。十八年过去了,纸页已经发黄,很多东西早已经过时了,像《第二次握手》的手抄本,像云丽丽这样的人。
  云丽丽的手迹之所以留在我这儿了,是因为它当时正好又被别人借走了,云丽丽没能收回它。她说,她要走了,要到她外婆那儿去,那儿是离这儿几千公里的长江边上的一个城市。事情发生后,最出人意料的是云婉青的举动。她如丧考妣般地疯狂恸哭。她哭叫着说:“死了吧死了吧,活着干什么!”没有人敢于劝阻她,当然,也没有人愿意去劝阻她。人们绕开她的平房走路,就像住在那里面的两个女人是白虎星下凡一样。“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人们叹息着说。这样的叹息像含着毒液,喷到云婉青身上,蚀得她体无完肤。
  云婉青硬是把云丽丽囚禁了起来,使她没有任何机会与谢林见面。谢林在这件事以后很快地离开了柳林镇,他的前途已经像个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是没有一丁点余地地破灭:开除党籍,立即复员。本来应该是开除出部队的,但谢林人缘很好,大家都愿意帮帮他,这才免予开除,作一般退伍处理。
  从那个晚上以后,他们这一辈子再也没有见过面。
  十年以后,谢林重返柳林镇,他为寻访云丽丽而来。他最先找到的人是我母亲。
  他已经有了家,有了孩子,“是个女孩,长得很漂亮。眉眼间有一点点像云丽丽。”这十年间,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云丽丽。他给云婉青写过无数封信,都是石沉大海;他甚至几次去了长江边的那个城市,凭着一个模糊的地址去找云丽丽,那个地址是云丽丽和他谈天提到她外婆的时候无意中说起的,是一个范围很大、很不确定的地址,他当然是一无所获。他说,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家累,时间和经济上都不那么自由,这回攒了几天假,就来了。
  我妈妈快言快语地说,谢林,你现在找到云丽丽又能怎么样呢?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妻子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云丽丽难道还没结婚、还等着你?谢林说,大姐(他一直这么称呼我母亲),我不想怎么样,我就想找到她。不找到她,我老觉得我这辈子没个交待,好像整个人给悬在半空,干什么都没着没落的。我知道我们不能怎么样了。我只要见到她,告诉她当初我是怎样怎样地待她的,再听听她说当初是怎样怎样待我的,这就成了,这后面的日子就过得下去了。
  我妈妈说她听到这儿眼泪都要出来了。
  谢林那次回到柳林镇又是无功而返。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最后终于找到了云丽丽的下落,就在几天前,我妈妈把谢林的来信寄给了我。
  “……云丽丽早就死了,十八年前就死了。大姐,我终于知道了个结果,我心里边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可是大姐,我怎么觉得后面的日子更过不下去了呢……”
  谢林像大海捞针一样终于捞到了云丽丽的外婆。外婆已经风烛残年,口齿不清。但谢林还是听明白了她的话:云婉青拍来电报,说好云丽丽几号到,“那时候老头子还在”,就去轮船码头接丽丽。人都下光了,就是没见到丽丽下来。听船上的人说,“有一个小姑娘跳到长江里去了。”……
  十八年前,云丽丽再也没有走下那艘船。
  谢林说,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曾经是个无比美好的夜晚,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和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在一起说说笑笑,忘了时间。后来,女孩惊叫,太晚了,她回家要经过县政府的大门,她害怕警卫的盘问。小伙子也没办法,唯一的办法是留下恋人。他们合衣而卧……谢林说,我们连外衣都没脱!
  章红,作家,现居南京。主要作品有小说《窥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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