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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3期

黑暗之歌

作者:夏 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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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居所到矿井的途中要经过俱乐部。
  从俱乐部后院敞开的大铁门能看到文工团的人。空旷的场院里文工团相貌英俊的男女青年在阳光下聚在一起,有的在练声,有的在练手里的乐器,也有的在闲聊。他们三五成群,面对一堵灰色陈旧的墙壁各自站开,从他们胸腔发出来的高亢声音不断在俱乐部上空回荡。低音提琴和高音小号制造出来的低沉和尖利的乐声交相环绕轮番盘旋。在我看来这些人气质优雅神情骄傲,他们相貌英俊服饰洁净,他们面容欢乐表情幸福。
  如果我有对人生幸福的理想,文工团就是。我经常看着那些人,有时在俱乐部后院空旷的草地,有时在俱乐部前厅辉煌的舞台,看他们自由歌唱纵情表演,看他们享受阳光的照耀享受听者热情的欢呼和掌声。还有他们能自由跟异性交往,他们恋爱,随心所欲跟喜爱的人在一起,在我看来这样的生活简直就是人生幸福的典范。
  比起来我的现实则遍布黑暗。
  每天我经过俱乐部,在文工团男女青年的歌乐声中,沿俱乐部后墙一条尘土弥漫的道路攀上一座山梁。我在阴暗的落满尘埃的工房换上结满汗碱坚如铠甲的工装,从灯房睡眼惺忪满脸脏污的女孩子手里领取矿灯,跟那些面孔如石沉默如土的窑工走向山梁上的矿井。我坐缆车到达坑底,再由坑底穿越幽深曲折的巷道,走向劳作的工场。矿井的巷道纵横交错,蜿蜒延伸,那些在地腹中的巷道出现在地形图上的样子如同人体纵横交错的血脉。我进入得越深,离人间的生活越远,离尘世的气息越远。
  劳作的工场在矿井巷道的尽头。在那里我看着窑工用锹镐或者炸药开凿着煤壁,他们在四季闷热的工场,脱去衣服,裸露着身体劳作,在矿灯的照耀下我能看到他们臂膀、胸部和腿蠕动的结实的肌肉。那些身体强健力气威猛的人,他们使那些已在尽头的道路再一寸一寸向前延展,他们开凿道路挖掘出的油亮的煤炭堆积在脚下,那些炭堆积如山后再被矿车运走。
  我的工作是在一个石硐为窑工发放劳作的工具,锹、镐、缆绳和炸药等等。石硐离工场有一段距离,它的位置在一个废弃的老古塘,那是一个塌陷区。我经常能听到煤岩受到挤压扭曲而裂变的声音。谁也不知道那些巨大的煤岩什么时候会落下来。我每次走过的时候都怀着深深的侥幸之心。我祈求上天别在我经过的时候塌落。
  我工作的时间包括花在路上是十六个小时。这个工作孤独,远离人群但是责任重大。那是一份年轻人不愿意干而我却充满热情的工作,原因是我闲下来的时候可以用矿灯照着看书、写字。那段时间我每天在下矿井之前都会在怀里揣上我准备阅读的书籍、我用来写字的硬壳笔记本。我用阅读和书写挨度着在地腹中的时光。那段时间我阅读过的书籍和书写过的笔记都留下了黑色的印迹。为了抵御在地腹中的孤独,克服一个人对死寂的恐惧,我用防火的沙土和皮制的门帘给自己制作了一个练习拳击的沙袋,吊挂在硐中,不工作不看书也不想写字的时候我就练习拳击,以此克服睡意的来临,避免像年老的窑工那样在困倦中昏睡。我发现那样的睡眠日久天长会让一个人变成习惯,这种习惯会从根本上瓦解一个人的活力和元气,使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废物。
  看到文工团的人,我就无法满意自己活命的方式。我憎恨自己的工作,憎恨的理由是它的远离人迹和暗无天日以及无限漫长。有时候我在结束工作走出矿井的时候,坐在山坡的草地,面对血色的夕阳,我满身烟黑,面孔和手臂找不到干净的地方,那时候我远远地看着俱乐部的方向,看着文工团男女青年美丽的面影。那个方向和那些面影就是我不能企及的生活的理想。那个方向和那些美丽的面影让我感觉忧伤。
  我真切地感觉到我是被文明所遗弃的人。我和我的窑工兄弟们,那些世代在黑暗中劳作的人,我们像尘土一样在世间生息湮没无声。如果没有文工团,我的知觉还在混沌中沉睡。文工团是划破我黑暗现实的光亮。那些美丽优雅的男女青年使我照见自己。我开始厌倦自己的生存。表现出来的状态就是我绝不让自己身穿窑衣满脸乌黑地经过俱乐部,我避免和那些神情骄傲面容和衣饰洁净的男女相遇。我不仅厌倦自己的工作,还厌倦自己的生活。这种厌倦让我变得对生活失去热忱。我甚至在结束工作后不想回家,我把工余的时间用来泡酒馆,跟狐朋狗友厮混。我变得跟我父亲一样,但父亲的生活是我更加厌倦的生活。
  父亲给我的记忆就是日日盘脚坐在土炕上喝着一壶白酒。在我整个童年里,那些白酒都是由我从街上供销社的酒铺里打出来的,我被父亲呵斥着,攥着他交给我的八毛钱穿过肮脏混乱的大街,在供销社的酒瓮前看着一个相貌粗俗的女人用酒提舀出白酒灌到酒壶里。供销社的酒瓮浑圆,高出我一尺,我经常仰望着那个酒瓮。我看不到它的里边,只能听到它神秘的响声。我手捧的酒壶由轻而沉,由沉而轻,父亲在喝净我为他打来的白酒后由清醒而沉迷,由沉默而疯狂。
  在我住的大街上经常晃着醉鬼。父亲喝我打来的酒以后,顷刻就能变化一副嘴脸。这个昔日在战场出生入死的老兵,在结束军旅生涯以后就无所作为。他头发花白眼睛血红,对着窗口骂人,谁过来就骂谁。他对所有经过他窗口的人都不放过。当然父亲骂得最凶的是母亲,骂得凶的理由就是她是他的女人,就像她是他的奴仆。他在骂完母亲以后还能把母亲拦腰抱起放倒在炕头,他跟母亲性交,当着我的面,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不管也不顾母亲的挣扎和反抗。在我的童年时代,母亲的隐忍和饮泣经常像旱天的滚雷在我内心炸响。我很长时间都在挣扎,我甚至负有某种罪衍。我觉得是我制造了父亲的疯狂。我是魔鬼的使者,我传递着一种使父亲疯狂和沉迷的药液。是我使父亲意志消沉丧失了生活的能力。在母亲哭泣的时候我发誓决不再为父亲去买酒。我试图反抗父亲,但一个孩子,没有任何力量抵御父亲的强权。反抗的结果就是遭到父亲暴力的清洗。
  我终于能不再被指使为父亲去供销社买酒,那是我长大成人以后。
  十八岁那年,我离开建筑在矿区河边的一所中学,到矿井工作,我想自己养活自己。
  矿井一直是令我畏惧的地方,它的险恶和黑暗一样让我感觉深不可测。从小我就看着矿井的黑暗对人的吞噬和毁灭。人从那个黑暗的入口进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进入的时候肢体健全,有一天就会变得残缺不全。世代以矿井为生的窑工们,不管那个黑暗的入口发生过怎样的灾难怎样的祸患,都别无选择地踏身而入。灾难和祸患的磨砺使进入矿井的人内心苍凉如水,面孔坚硬如石。
  在矿区,只要天气晴好,每天在有太阳照耀的街心广场按时集中着一大群残疾人,那些人都是被矿井事故夺去双腿或砸坏腰肢的人,他们在那些劫难中幸存了下来,但是他们被困在轮椅中,在寂寞和病痛中挨度着最后的时光。那些人在盛夏的时候穿着棉衣棉鞋,他们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对气候的感觉,他们有的把轮椅靠在一起说话,有的独自蜷在轮椅中打盹,他们打牌、下棋,他们的腿脚腰臂呈现着不同程度的残缺。
  母亲知道我要下矿井的时候泪水长流。母亲洁白结实的牙齿在我下矿井以后变得松动脱落,母亲的黑发也在我下矿井后逐渐变白,而她的容颜也在我下矿井以后逐渐变得憔悴和衰老。但那时生活对我来说别无选择。那是我命定的道路。
  工作使我独立,使我可以摆脱父亲而生活,使我有力量拒绝和反抗父亲。工作使我快乐。我把生平第一次挣到的钱交给母亲的时候,我感觉到从内心和身体生长出来的力量。但是我庆贺自己的方式是用酒馆的酒把自己灌得大醉。那一次我两手擎杯左右开弓,直喝得人事不省,被人架着回家的时候如同在棉花垛上行走。那天晚上我醒来又看到母亲的哭泣。我看到自己越来越像父亲,包括我的容貌,在我成年以后也酷似父亲。这个事实合乎逻辑,但是让我备感悲凉,因为父亲的生活一直是我发誓要反叛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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