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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6期

暗示(小说)

作者:陈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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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他们来时我刚丢了工作。我又丢工作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总丢工作,莫名其妙就丢。我干得好好的,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踏踏实实,尽职尽责。唯有一次,老板叫擦遥感玻璃门,我擦擦擦,以为擦好了,结果老板在门前一踏,门一开,玻璃上却现出了污迹来,结果就丢了工作。这次又叫擦玻璃门,我就擦了又擦,擦了又擦,擦好,还自己先上去一踏,门咣地一开,亮如平湖。可还是丢了工作。
  “不是你不好。”老板说。
  不是我不好。跟玻璃门没关系。世界像个大彩场,中不中彩,他妈天知道!我就回家倒头睡觉。我一觉睡到天大亮,被咚咚敲门声敲醒。我其实是被我妈敲门声给惊醒的。我还跟我爹我妈一块住,或者说,我还住在他们家里。糟糕的就是我还住在他们家里。他们一见我没起来,就马上反应,我又丢工作了!
  就慌。“起床来!起床来!”我爹就憋过去一样地狠咳。好像我已经死在了床上,起床才表示我活着,好像我一起床就有希望起来,就会有工作。中奖率越来越低,可越低,人们中奖欲却越强。“瞧着三十到眼前了,你怎么办!”
  其实我才二十五岁,他们急,就危言耸听。
  “好了,好了,我去偷,去抢。”
  我应。他们就不吭气了。他们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其实他们都是规矩人,一辈子无产阶级。过去在学校念政治,无产阶级就是工人阶级,我总觉得我爹我妈不像,其实这才叫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最规矩,穷得没饭吃了,也不会去抢,倒是那些去抢的并没有到没饭吃的程度。他们的规矩也遗传给了我,我从来就不是坏人,对坏人坏事,我最大胆的举动就是在一旁笑。所以在学校时我总是给人猥琐的印象,到毕业,大家三三两两拍照留念的拍照留念,开派对的开派对,写赠言共勉的写赠言共勉,就是没一个跟我共勉。我懒懒搔着裆下痒痒爬起来,这时,他们来了。
  一阵马达声,一队摩托,全副武装,轰隆隆,轰隆隆,就到我跟前。几个邻居老头老太吓得直扪胸口。我这贫民窟几乎没有过马达声。来人拧着眉头歪歪脖子脱帽盔,甩着头发,原来都是我中学同学。毕业后,他们都像小鸟扑扑高飞了,只有我飞不了,还住老地方,没本事。他妈的他们怎么都那么有本事?个个摩托。送我一辆,我牌都报不起。
  “靠工资,还不他妈饿——死!”他们说。他们是来约我同学会。同学会,就是有本事同学向没本事同学炫耀的会。
  “我没空……”我说。我差点要说:我要上班。
  “时间你定!”可是他们说。
  “我这么伟大呀?”我说。
  “不是你伟大,是她。”
  她?
  她是我的前桌,老向我借橡皮擦,一转过身来就借,一转过身来就借。我就专门买一块有香味的橡皮擦吸引她。其实她长得并不出众,很瘦,可是手臂很白很长,每次来借,总要胳膊肘大屈,折得像板夹一样。我就天天思念这板夹,把香橡皮擦放在板夹够得着的地方。可是有一次,我们都被老师叫了起来,全班大笑。
  “人家现在要嫁个大款了!”他们说。
  我心一个咯噔。
  “那大款,还开着‘凌志’呢!‘凌志IS200’。听说是做房地产生意的。”
  一个说。
  “不是,是做期货!”又一个说。
  “不对不对,你们都不对!是‘保利’下面一个角色!”
  他们就在我面前大争了起来。好像谁都非常懂,谁都有一双干探眼。我们这时代,好像谁都有一双窥视财富的干探眼。可是谁又不能探得绝对明白,谁也不能说服谁。反正是有钱。有钱得不明不白更显得有钱!他有钱得不明不白,就好像我丢工作不明不白一样。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
  “他妈的她居然抛弃你!结婚也不跟你商量,”一个说。我倒是没想到要她结婚跟我商量。“还不如我那个她!”
  他那个她?她,就是班花。原来他跟班花还有一腿?大家就也跟着大讲了起来,自己跟哪个女生曾经看过一场电影,自己跟哪个女生曾搂搂抱抱过,自己跟哪个女同学曾海誓山盟要一起自杀……原来他们都有浪漫经历!我就失落了起来。其实我跟她并没什么事,不过是橡皮擦,可现在我忽然觉得我们间曾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情仇,我被她抛弃了。我真想去找她,扇她耳光,问她是不是嫌我没本事没“凌志”了?可我越想问她,却越不愿去。
  “‘凌志’也有去。”大家说。
  他也去?我就更不去了。
  “哎呀你这鸟人怎还这么窝囊!我们都替你抱不平呢!去,我们替你开涮开涮那‘凌志’!” 我还是不去。
  “你小子,该不是怕他‘凌志’了吧?”大家说。
  “我怕什么呀?笑话!笑……”我辩,“我他妈……”唉!我他妈怕什么呀?事业没一点,爱情没一撇,饭都没吃了,我他妈的还怕被“凌志”轧死?去就去!
  
  2
  
  我没料到她变得这么漂亮。女孩子他妈的总是说漂亮就漂亮。她漂亮得像一盏彩灯,这灯吊在我眼皮上,我睁眼不是,不睁眼也不是。她的背后就是那辆“凌志IS200”,大得像座山,让所有摩托全成了山脚下的草。他就站在山旁边,可他却非常矮。他矮矮的铿铿掂着车钥匙,好像耍着弹子球。“他妈的这么矮,能开车?脚都踩不着离合器!”“怎么不能开?下面垫呗,都是这样的……”大家恶毒大笑起来。
  可他们好像全没听见。她还举起手臂(那又长又白的手臂)招大家来照相。她他妈的像班长一样。大家就全都不照。不但不照,还反要他们照,把他们两个推在一起,要他们挎肩、搂腰,还要脸贴一起,不然就不够亲热了。
  “这你们可就不知道了,”不料他却说,“床上亲热的,外面就不要亲热,床上不亲热的,外面才亲热呢。”
  倒把大家噎得对不上来。她就顿着脚去追他。他就逃。大家眼睛吧嗒吧嗒反而看都不敢看了。什么叫大款?这就叫大款!什么都不在乎。大家不甘心。喝酒时就又要去灌他。可他们谁也不去,来推我。我当然不干。他们就联合把我拱出去。我拼命抗拒。不料他却自己端了酒杯过来了。
  “哎哎,不要欺负老实人嘛!”他说。
  “他老实人?”大家叫,哈哈大笑起来。
  我朝大家瞪眼。可他们不管,还在笑。我忽然害怕他听明白了。我这才后悔自己不该来。大家都可以来,就我不该来,我一来,就掉进了陷阱。可不料他却也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像只青蛙,胖乎乎手臂屈在胸前,好像在摸胸脯。我才轻松下来。
  “这世界就是老实人最会偷油吃!”可大家还在说。
  “他偷油吃?”他说,戳着我。他那样子好像秉公无私的黑脸包公。大家就又大笑。他忽然不笑了,给我斟酒。满满斟上一杯酒。“偷不偷,我有办法检验。”他说,一举自己的杯,先喝下去,杯底对着我。大家就起哄要我喝。我没法,只好喝了。喝干!喝干!他们又叫。我就喝干。
  “好!”他说,“喝酒偷的人平时偷,喝酒不偷的人,平时也不偷!他不偷!”
  大家哗啦大笑起来,瞧着他,瞧着还蒙在鼓里的大王八。我倒有些感激起他来了,他墩实实的,还真有大人物相。他不笑。他新开一瓶酒,居然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来,咱们喝!”他说。
  他就跟我喝,不管大家吵吵嚷嚷。他甚至把她也晾在了一边。我瞧见她在无聊地啃着小碟里的葵花籽。她不知什么时候脸已经绷得绷布一样紧了。突然,她站起,冲了过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杯。“你喝醉了,怎么开车回去!”
  她说。
  “怕什么?”他应,“大不了撞死在电线杆上!”
  他的回答让大家喝彩起来。这是真的喝彩。我瞧见她脸一阵红一阵白,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你死了谁心疼,我心疼车!”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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