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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3期

死亡三叹(小说)

作者:陈集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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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巨大的对于死亡的恐惧,犹如突如其来的贫血,使得村长像刚从地上站起来时似的,两眼黑了一下……
  傍晚时分,村长才恍恍惚惚地醒来,醒来时想不起许多事,只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是运用自己最中意的死法:砍断左手臂的静脉流血而死的。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所谓的“死”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他只知道有那么一阵他躺在云端上,感到天晕地转,并且很恶心,就呕吐起来。他现在还感到天晕地转,但他开始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他感到现在好多了……
  这时空气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声音:金基,金基,金基……村长感到这个名字很耳熟,他怀疑是谁在叫自己,就试探性地“嗳”了一声。于是村长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在哭,一个男孩在哭,还看见许多面目可憎的人附和着哭。他们的声音闹哄哄的,村长真想推开这些声音。村长憋足了劲,想说得响一些,可吐出去的声音很轻:啊,我死了吗?你们怎么……在这儿……我头痛得……厉害。这一声之后,屋子里安静了。
  从妻子那儿,村长最终相信自己并没有死。妻子说,她从稻田回来,没在屋里看见他,就以为他出去了,到烧晚饭时才发现他仰倒在柴房里,后脑勺被地上的一块尖石头磕出了血,怎么叫他都不应。一定是你去割藤条的时候不小心,向后摔倒了,摔成了脑震荡,妻子后悔地说,都怪我,每回都把柴禾捆在一起。
  村长就嗯了一声。
  事后,村长常想:唉,人生了癌很可怕,公安局到处抓你更可怕,但比起死来,死是真正可怕的,要不然,得上绝症的人就不会去熬最后那段日子,被判死刑的人也等不到宣判的那一天……村长一想到自己正经历着人世间的三重可怕,就觉得自己这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他常常有一种超脱的感觉:唉,这世上体验过死的人又有几个?活到我这份上的又有几口?金基,你不简单!
  但这样的日子没过上几天,村长就超然不起来了。
  大概是前段日子又要自杀又要杀人什么的,神经处于紧绷状态,癌疼痛被他遗忘或者抑制住了。如今,他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就好比麻药一解除,癌疼痛就像成千上万的毒蝎一样卷土重来了。村长起先还想,我连公安局都不怕,我连死都不怕,这点痛算什么,再痛不就痛到死吗?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但疼痛在继续。他感到肚子里有马在跑,有戈在刺,有箭在飞,有火药在爆炸……他感到自己实在撑不下去了。
  他开始捂住肚子大叫:哎哟喂秀红,我还不如上吊死掉!我还不如让公安局毙掉!秀红,秀红!你你……你你……就赶快找人把我杀了吧!我真的……真的……一分钟都不想活了呀,秀红!
  后来村长又尝试着不叫(实际上是疼得他叫不了),他就往嘴里塞毛巾,塞被角,或别的什么东西,当肚子疼起来时,就死死咬住,咬得牙齿发酸、满头大汗时,疼痛真会减轻许多。但没过多久,这办法也不是很灵了。他得用一些带尖角的硬物如桌角,顶住日益坚硬的胸腹才行。但这最终也不是办法。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剧痛中,他只好在地上像当年他的父辈那样打滚了。
  每当这时,作为妻子,秀红就要泪水涟涟了,她又熬汤又煎药,总是好言相劝,金基,再忍忍,喝了这药,是我特意托人从县城买回的,喝了它病会好起来的,井下村的阿忠就是喝这种药治好的。而每一回,村长都恶狠狠地一挥手,把药汤泼了,他骂道,没用的!没用的!我不活了!反正人都是要死的!谁也救不了我!没有人能治我的病,秀红,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秀红知道,生癌的人痛起来是很难受的,就是五马分尸也不过如此,有时候她真恨不得村长这就真去了。但后来,村长却再也不叫唤“我一分钟都不想活了”之类的话了。他似乎很怕死。有一回,她拐弯抹角地向村长提到请人选墓地、打棺材的事——在吴村,大部分人都是在他生前就为自己打好了棺材、选好了墓地的——没想到村长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哭了:我还没死!我还要活下去!你们别指望我死,我只是感到肚子有点不舒服!……
  秀红就想说,金基,你都到这地步了还拖什么?还撑给谁看?你拖一天就要痛一天,你这又是何苦?不是做妻子的心狠,我是实在看不下你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啊。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有一天,妻儿都忙农活去了,家里只剩下村长一个人,他的肚子又痛起来,痛得那个难忍啊,吃止痛片不行,骂娘不行,咬皮带不行,用犁铧柄顶胸腹不行,村长就拿起一把刀大喊一声,冲到院子里去了。他对着院里的那棵老槐树一阵猛劈猛砍。他先前对老天爷的仇恨,别人为什么不生癌的诅咒,以及像闪电一样照亮他生命尽头的杀人念头,这一回又在他的脑海里像火山一样爆发了。这时,疼痛早已奇迹般地消失了。
  他恶狠狠地想:万事开头难,我既开杀戒,为什么不再杀人?反正杀一个被抓是死,杀两个被抓也是死,既然都是死,我为什么还不去杀人?!
  村长向自己提出的这两个既简单又好懂的问题实在是太有力量了。特别是当他回想起那天晚上在凉亭那儿奸污大脚风老婆之后、又在意犹未尽中砍死她的镜头,他的神经再度亢奋起来,紧绷起来,浑身充满了期待。村长心想:人总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同样是死,又都是被枪毙,可不能死得太傻。村长这么一想,就大有懊悔自己近来浪费青春好时光之意了。
  然而先杀谁呢?村长再一次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因为这一次不论先杀谁,其结论都是可以的。但到底是先杀谁呀?于是,一村子的人在村长的脑袋里像赶牲畜似的,从前头赶到了后头,从后头赶到了前头。没办法,村长最后只好决定抓阄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村长一下子看见了他要杀的那个人:那个人就是后来被他泼上煤油、活活烧死的六指头。这个倒霉蛋不迟不早,恰好在村长决定抓阄的时候,赶着一头半死不活的牛从村长家的院门口经过。
  村长当时的想法很简单:这个人是谁见谁摇头的二百五,是爱跟村干部顶嘴专门破坏秩序的人,是虐待父母又要靠父母养活的人,是到处调戏妇女还把屎拉在别人水缸里的人……村长觉得这样一个二百五是很该死的。
  村长一想到这一回要杀的将是一个该死的人,心里感到很坦荡。他对自己说:金基,上一次你杀死的是一个刚刚疯掉的女疯子,这一回你要杀的是一个二百五,他们都是脑袋出了问题的人,虽然不能说替村里做了好事,但至少替他们的家人减轻了负担!——虽然村长说这话的本意是想安慰自己,因为他很清楚杀人究竟是犯法的,不管对方是疯子还是傻子,但一安慰完,他竟误以为是别人在夸他,他就有点飘飘然。他把两手别在屁股后,抬抬脚,出门了。
  村长一出门就碰上了胖公安。他着实吓了一跳。暗暗叫苦道,要不是人的心包着皮和肉,刚才这番话非被他听见不可。他强装镇定,迎了上去,善喜,你忙啊。那时候的胖公安还没有变傻,站住答道,噢,是你,村长,好久不见,看你的气色,好多了。于是村长把这几天自己所受的折磨进行了一番渲染,又为自己因病在身不能帮着做些调查工作表示歉意。最后,村长指着胖公安手里拿着的一捆塑料管,问道:善喜,你这是……
  胖公安被村长问得脸都红了。他说,我正四处找人要精液哩,山里人封建,一听说要他们的精液,人全跑没影了。村长先是没反应过来,接着就好好笑了一通。他喘着气说,什么封建,如果你是个大姑娘,他们肯定争先恐后掏出腿根那玩意,俗话说,一滴精十滴血,听说城里人用这东西美容。
  胖公安正言道,我可不是倒卖这东西,我完全是为了破案之用。村长也正言道,有你这样破案的吗?哪个凶手会自愿跑到你跟前把那么好的东西排在你的塑料管里?胖公安无奈地说道,唉,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至少采到一个,嫌疑对象就少一个,唉,受害者死得莫名其妙,听人说那一天我们刚带走他儿子她就疯了,侦破小组实在找不到凶手的蛛丝马迹,以及作案的动机。村长就有些同情道,都查了哪些人的了?胖公安就一一做了回答,譬如村里的几个光棍,性欲旺得不撑的男人,宽带的几个本家,几个主动提供精液的党员,还有几个精神不健全者,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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