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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2期

1991年的乡间小镇

作者:李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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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学
  
  中学是一个人青春的黑暗史。当我在1991年的南岭乡中学写下这句话时,我从屋子里走出来,仰望山坡上高远的星空。1991年的夏夜比现在更热、更黝黑,我在屋中呆得太久的皮肤上的汗粒,被风吹干。整个校园空空荡荡的,人去楼空,这是个乡村中学,白天它像个赶集场,热闹、喧哗,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现在,像个寂静、冰冷的教堂,屋顶的斜坡举向夜空,桦树漆黑的影子像亡故的人的灵魂在黑夜中行走。我一个人走在宿舍外的空地上,手触摸到砖墙的裂缝,抠进去,一些粉末“淅淅簌簌”地掉落下来。白天我基本上呆在屋里,坐在椅子上,像诗人庞培写的那样:“有时你在上面睡着了它却在下面/思考并像你一样/不知不觉地老了。”
  中学建造在一个山坡上,孤兀、醒目,像水泵房中一件笨重的家什,深深青草掩映着一条狰狞的(被雨水冲刷的缘故)土路,桦树和白杨树下,有着碎裂的闪着耀目日光的玻璃和学生随手丢下的肮脏的冰棍纸,奔跑的学生和邮差绿色的单车带起灰黄的尘土。我刚刚师范学校毕业,带着满脑子的幻想、对文学的隐秘的追逐(像暗恋一位从未交谈的女生),我还不能适应一个需要面对哪怕是简单的人际交往的社会。我背着一个绿色画夹,手提袋里放着一个黑壳笔记本(哦,那么多羞于示人的诗句,我还要继续它对生活的记录)。我还不能适应从一个学生到教师的角色的转换,当我站在讲堂上,手捧着教材的手在微微地颤抖,我的脸总是莫名其妙地就红了,我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吃吃地笑着(我的年龄只比她们大两三岁)。我经常收到一些漂亮的卡片(在某个上下午的时辰偷偷地塞进我的门缝里),那一年秋天,我早晨起来洗漱的时候,常常看到窗台上放着带露水的金色野矢菊,啊,我不能漠视一个乡村女生单纯美好的心思。
  我在洗漱的时候,厨房的伙夫周师傅和食堂管理员祥云,正在称量学生带来的大米。在周师傅弯曲的臂弯里,山坡下白亮的细流从田野中流过,在更远处一个叫圳头的村庄里,有他的一个情人(但不止于此),他经常摸黑下到圳头村去,翌日清晨披着消退的星光回到山坡上的学校来。我没有建立起跟祥云的良好关系,这个据说与县教育局有一定关系的聘用工人,喜欢对人颐指气使,在普遍比较厚道的乡村人群里,他身上的市侩气息,像土墙上一块灰白、污秽的塑料雨棚一样醒目。
  又一个夜晚,我隔壁刘老师的老婆芸娇钻进了周师傅的被窝。刘老师年届四十,眉清目秀,身材瘦削,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毕业的师范生,为人柔弱、谦和。刘老师虽长得清瘦,但吃起饭来毫不秀气,喜欢离开餐桌蹲在宿舍门口吃。那双被墨水、烟草濡染得分不清颜色的细长手指,捧着一只青瓷大腕,看得出来他的胃口很好。他长期住校,只在每个周末回到另一个乡镇的家中,看望年迈的母亲。而这个夜晚,睡在他身边这个熟悉的女人,也会在自己的床上消失。周师傅虽脾气不坏,但看起来完全像个不解风情的粗人。刘老师的老婆芸娇也许喜欢他行武出身的健壮身躯和满口的粗言秽语。她是个爱听粗话和喜欢与年轻的男教师打情骂俏的人。我也喜欢住校,但每次周六晚上,想起这个时候学校只有三个人,而且一想起他们,便联想到“偷欢”、“裸体”这些字眼,便感到空气中布满了令人窒息的不洁的粉尘。我住校不愿回家,是因为病态地爱上了自己独居的巢穴。而他们,则把积蓄了一个星期的激情,释放在对方灼热的石磨般的身体上。他们在受用着一种被道德谴责但无比刺激的乐趣。而我的孤居,是出于对自我的迷恋和对生活无着的幻想。
  我对每一位年轻、纯朴的乡村女性抱有好感和幻觉的情爱。我读中学的时候,是在县城,与我现在教书的中学有着很大差别。我曾经幻想与一位乡村姑娘的相爱,在山岗下的溪流旁、在干草堆和枫杨树下,彻夜拥抱和交谈。但是当我真的身处乡间的时候,我却发现我的心在远方。我坐在黑夜中的椅子上,不停地写作诗歌,我的激情未曾在身边的事物上停留,总是认为一定有着一种更高的存在,向我召唤,使我从卑微、庸常的生活中脱离出来,进入到更抽象但也更为激动人心的事物中。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沉静、娴雅,经常使我彻夜难眠,但除了路上相遇时会心的一笑,我不曾向她表达内心的爱慕之情——我听凭于内心的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将我从现实的生活中引领开来,指向一个未知的远方。这是我在青春期易患的毛病之一:不低头于眼前,相信未来是更真实的存在。现在,我失眠得更加厉害,我发现我的傲慢其实是最大的愚蠢,我给远方的女孩写过一封求爱信,但像放手于空中的纸鹞,音讯全无,了无踪迹。
  学校里不断有年轻的教职工恋爱的消息。与我同时分下来的老师郭春华也加入了这个阵营,他与一位乡财政所的所长一起追她的师范女同学贺红霞,而郭渐渐占了上风,我经常被邀请到他的女朋友的小学去玩。那是一个旧祠堂改造成的村小,晚上显得阴森、恐怖,我突然理解了那些女生读书时,死也不肯向那些狂追猛打的男生就范,而刚踏出校门,却轻易地被她从前的男同学俘虏的原因。在坚硬的现实面前,幻想总是不堪一击。而我仍在游离。我记得那年学校里大约有五六个男教师正在恋爱,对象有村小的老师、厂里的职工、在沿海城市打工的村姑(最后一类的成功率几乎为零)。我记得有一次,这些老师们的女朋友们都来到了学校,当时县城的舞厅时兴跳舞,我被邀请与大家一起在宿舍前的空地上跳“拉手舞”,大家兴高采烈,录音机的音乐声一下子吸引了好多学生观看,现在回忆起来,像是隔着百年的时光,令人难以置信。
  那一年秋天,我的组诗《读古典名著》在《星星》诗刊发表了,我突然像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多少个默默无闻的孤居的夜晚像被一道电光擦亮。我每日在山坡上热切地眺望,等待穿着绿色制服的老李的出现,急切地从他的手中接过信件,像一个热恋的人一样轻度地晕眩、疯狂。青草在窗外疯长,枯萎,时光寂静,缓慢,我像个墨水抽干的瓶子,在亮着台灯的桌前沉睡。但这平常、枯寂的生活里还是发生了几件戏剧性的事情。
  其一是,中途有一位姓陈的年轻女老师,从另外一所中学调到我们学校来了。这是一个长相清秀、开朗活泼的城市姑娘,一度引起学校好几位单身男教师的浓厚兴趣。陈老师与我住在同一栋宿舍,每次从我门口经过,婀娜的身影洒下一地芬芳。说实话,我一开始对陈老师的印象也是不坏的。不久以后,就有一位中年男子常骑摩托车来她的房中过夜,关于陈的风流韵事也很快在学校的老师中间传播开了。这无疑让这些单身汉们感到深深的失望。有一天深夜,传来一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一个场景深深地让我们感到惊愕:月光下,陈老师夺门而出的赤裸身体在宿舍前奔跑,一个身材高大、体态壮实的中年女人在后面叫骂着穷追不已(她的男人也许还毫无廉耻地在陈老师的床上继续他的蒙头大睡)……第二天,空地上燃烧的灰烬仍在冒着青烟,依稀可以辨出:毛衣、棉被、胸罩、裤袜、口红、坤包,以及多少双看不见的眼睛里的嘲弄和屈辱……
  另一件和我有关。有一次,我们学校出现了一个背着巨大行囊的流浪诗人,他向别人打听一个叫“李晓君”的诗人。这是个头发板结状如乞丐的矮个男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我对两个“诗人”之间相遇时应有的表现完全没有经验,惊慌失措地面对着他。说实话,那一刻我为自己是“诗人”感到耻辱。流浪诗人坐定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给我,上面是我的一位朋友的笔迹,交待我好好接待云云。诗人与我大谈文学和佛学,玄虚之极,使我如坠云里。为不负友人嘱托,我以酒肉待之,忍受他身上刺鼻的异味让他在我床上留宿,并违心地给他返回的路费。后来才弄清,这个所谓“诗人”,完全是个被文学毒害的神经错乱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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