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70,创建于2011-3-26*/ var cpro_id = 'u424256';

首页 -> 2006年第2期

土城乡鼓舞

作者:雷平阳

字体: 【


  一
  
  在我有记忆之前,欧家营都是寂静的,仿佛有永远的暮色罩着。
  记忆的来临,或说欧家营的景物、发生的事件开始进入我的身体,并无论怎么驱赶也赶不走的时候,是我四岁左右的一天。那一天,利济河两岸的白杨和核桃树的叶子,被密集的雨滴打得噼啪作响。有一条通往天边的利济河,就有一条通往天边的音响带。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利济河的狭窄的河床上,流水被一个个滩涂所阻挠,也接受着一篷篷水草频频的弯腰致敬,作为矮处的景象,它们似乎没把雨滴的敲击当成一回事。雨滴打水溅起的水花圈,总是比最小的漩涡还小,至于那些荡向滩涂的雨滴,它们的小躯体,一直都是沙砾的过客,一滑,小脚一滑,就隐身到了沙砾下的稀泥之中。它们也是通向天边的,它们组成的景象,就算连通了天庭,也不会轻易地解散。
  那天,是我爷爷的出殡日。爷爷黑色的灵柩上站着一只鲜艳的公鸡,它们被人们高高地抬起,在利济河的河堤上朝着天边缓缓移动。灵柩的前面,是我们家族头顶着孝帕的白色队伍,我大爹、二大爹、我爹、我姑妈及他们的配偶,包括他们已经能独立行走的儿女,低着头,泪流满面,步履沉重,人人都在内心的苦痛的簇拥下,与脚下的泥泞搏斗。穿着的草鞋,手杵的饰有白纸条的芒杖,往泥泞中插去,好像付出的都是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反之,却仿佛要把整整的一条河埂提起来。我的大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双手捧着装满了五谷杂粮的宝瓶罐,那里面装着爷爷今后维系千千万万年生命时光的粮食,他小心翼翼,如果脚下打滑,便先收腹,肩前倾,头低垂,死死地护住。男人泪少,女人悲声最多,谁都想灵柩里的人,惊飞爬棺鸡,掀开棺材盖,像睡了一觉似的,翻身爬起来,继续统领这支白色的队伍,可一切都为时已晚,灵柩里的人,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在灵柩的后面,走着欧家营几乎所有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流泪,有的没流泪;有的是亲戚,有的不是;有的是爷爷生前的交好,有的不是。送葬的人群,心中永远没有是非标准,人已死,只剩下恩,没有怨,更没有诅咒。陪爷爷走人间的最后一程,这是每一个人的义务……
  记住这一切,我后来分析,大抵是因为我看见了送葬队伍中忽前忽后,疯狂地跳着鼓舞的那几个青年男子。整个送葬的过程,因为岁数太小,我都一直被舅母抱着。开始时,舅母的泪水混和着雨滴,打在我脸上,再看着大妈、二大妈、姑妈和我的母亲及堂兄堂姐们大放悲声,不知是被阵势吓着,还是觉得别人都哭了自己不哭就不对,抑或真的对爷爷的离去感到悲痛,我也就跟着大哭不止,张得很大的嘴巴里,灌进了太多的泪水和雨水,呛得直打喷嚏。后来,看见了那十几个跳鼓舞的人,我的哭泣便告一段落,以至许多年以后,我的舅母每每提及此事,都会笑着说:小孩子不懂事,爷爷去了,他还笑个不断,像遇上什么喜事似的。
  
  二
  
  我的老家欧家营,隶属于云南省昭通市昭阳区土城乡。它坐落在云贵高原向四川盆地倾斜的大斜坡上,是乌蒙山的腹地。但是,众山行到此处,仿佛累了,一一地伏下身子,可能的短暂的休息变成了永恒的长眠,这也就使得在山的眼皮子底下,有了一块难得的平地。大地怀中的弹丸,群山皮肤上的泥丸,小小的一点,却成了昭通市昭阳区和鲁甸县几十个乡镇几十万户人家的息壤。欧家营就处在它的心脏旁边,像它的肺的一个组成部分。
  难得的一马平川啊,山峦退到天边,成了太阳升起来和落下时的仪仗队,永远的黛青色,站在村子最高的地方看它们,它们也不是清晰的,似乎都没有几公里长的巨石和几十公里长的绝壁和峡谷,金沙江和牛栏江成了它们体内的肠道;一直往天上铺张的树木和荆棘,消失得无影无踪;飞鸟和狼,蛇和狐狸,蝴蝶和松鼠,更非肉眼所及。春天,人们只看见风暴从那儿吹来,把土地里的小生命、树枝中躲着的小胚芽,一一地召集在壁立的空气的广场上;夏天,那里是云朵的飞机场,同时又几乎天天都在举办雷霆和闪电的宏大盛宴;秋天,那里是寂静的,大雁的翅膀越煽越慢;冬天来临,那儿最先落雪,先是顶峰白了,接着是山腰,当山脚也白了的时候,欧家营的雪也下疯了。因此,在我的记忆中,山是被省略了的,土城乡或欧家营生活的人们,抬起头来,是看天,不是看山;低下头去,是看田地,不是看深渊。每个人耕种的土地,田埂笔直,秧笼笔直,每一寸土地都没有坎坷和陷阱,白杨、苹果树、桃树、杏树、梨树、枣树、李树、核桃树、樱桃树、棕榈树,全都长在平地上,没有危岩上的青松,没有从石壁上吸收水分的竹子,最显示品格的植物,顶多也就是长在河堤上的白杨。如果说白杨有什么象征意义,那就是它们充当了护守河堤的士兵,落下的叶子,有一半被河水带走而不能魂归大地。
  平地上的村落也因此像一幅建筑平面图。以欧家营为例,它无地势可借,就依着作为季节河的利济河,所有的房屋“井”字形排列,一律的土木结构,像泥土随意凸起的肉腱。假如说,一栋单独的房子,其形象酷似农民李雄心,那么,整个欧家营就是近八十个李雄心,静谧而又素朴地站在一起。它们绝少变化,用料、做工一致,结构、布局相同,体积、高矮雷同,就连每年春节时家家户户张贴的门神,也一律的关羽和张飞,可能的差异就是辣椒串的多少、造饭烟团升起的早与迟、门洞里人数的多与少、面容的千变万化(但表情又差不多)……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房屋并非出自一人或一伙人之手,建造它们的永远是它们的主人。这些离地面最近的房屋的主人,仅仅在建筑学上被同一股神秘的力量掌控着?实用主义竟如此不可思议地服从于集体主义?审美观竟奇迹般地孕育了克隆术?
  相同的心理定势,人们在村子四周的土地上耕种,田亩上使用同样的农具、种子和肥料,多少比例的田亩种稻子,又用多少去间种蚕豆,一概都是统一的;有限的旱地,如果种植高粱和红苕绝对可以获得不错的收成,可人们还是清一色地种植苞谷和土豆,谁也不会想起高粱和红苕。收获了,大米怎么存放、怎么煮吃、苞谷怎么处理、土豆的吃法,一日三餐的食谱,每个人的饭量(分男、女、老、少),也大抵相当。每户人家都有近一亩的菜地,没有多少意外,所种的均是白菜、青菜、菠菜、豌豆苗、蒜苗、葱、香菜、韭菜、青笋、西红柿、刀豆和南瓜。粮食除养人外,每家基本上都另养一头牛、两头猪、一条狗和一只猫,外加几只鸡……有些年,政策号召种烟草,人们就种烟草,塑料薄膜、复合肥、烟草品种及整个种植和收获过程,均毫无二致,村庄里多出来的烤房,家家都连得像古代的微型碉楼;再过些年,政策又号召种水果,苹果或水蜜桃,家家户户辟出的地亩也没什么差别,在同一个农科员的指导下,育苗、嫁接、剪枝……也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金帅和红富士,一样的甜度和一样的价钱。一样的,人们后来又铲除了烟草,连根刨掉了苹果树,在富裕之梦中列队行走的人们,最终又把家中富余的劳力送上了进城打工的道路,一样的去落魄,一样的去往死里卖力,一样的去遭人冷眼并把最悲最贱的人生排练给人看。城市角落里的幽灵,生活沙场上的炮灰,犹如一堆碎玻璃,在古老的生存法则的字里行间,擦抹,来回地互相擦抹,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一样的,当他们返回欧家营时,差不多人人都身无分文,并赖城市所赐,有的人还患上了性病……
  差不多每年我都要回一趟欧家营,尽管它的线性的、看不见更多希望的变换,带给我的苦楚比欢快还多,可它还是像一个由峰蜜营造出来的漩涡,其吸力也许引不回一只飞鸟,却能牢牢地把我卷回。我得探视父母,土地之慢,一再为他们的苍老提速;土地一直在向上升,他们一再的在矮下去;早些年,他们的脚边尽是青葱的苗圃,过去几年,他们的枕边也会多了许多落叶。就守着那几亩田地,目光从来不会离开看了一辈子的田垄、水渠、白杨,哪一寸土地有颗石头,这石头来自哪里;哪一条沟底埋着一个破碗,这破碗出自哪一户人家;哪一棵树干上有一道斧痕,这痕是谁留下的;哪一堵墙上有一片雨渍,这雨渍开始于农历何年何月何日的哪场暴雨;哪一条小路晚上行走,走几步要用脚探一下,才不会失足……他们从不要别人提醒。生活之细,细得能记住任何一个村里死去的人的死期,以及墙角上有几个蚂蚁打出的洞穴。他们的世界正一寸寸缩小,而模型中历练出来的呆板的人生,又体味不出妙至毫巅的超然乐趣,纯粹是生命之小,毫无回归可言。去看他们,是孝道,更是慈悲;是一代人在另一代人身上觉察孤独与无助,更是两代人在一块共同排演历久弥新的生死话剧。血液中潜藏了无数道别和相守,只有一次次地用行动去表达,它们才属于生命。我的头发都白了,父母的头发还会黑吗?
  

[2]

http://www.520yuwen.com 提供 免费书籍报纸阅读。
var _bdhmProtocol = (("https:" == document.location.protocol) ? " https://" : " http://"); document.write(unescape("%3Cscript src='" + _bdhmProtocol + "hm.baidu.com/h.js%3Fa510abf00d75925ab4d2c11e0e8d89a4' type='text/javascript'%3E%3C/script%3E"));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