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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4期

站台

作者:王晓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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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一趟市内环行公交线上下班已经很多年了。我的路线几乎要横穿半个市区,弄得每天都像在检阅市容。日复一日的行走令我对一座中等而欠发达的城市了解日深。比如为了应付各种各样的节日和检查,那些无辜的建筑总是隔不多久就被涂上一层粉红、一层粉绿或一层明黄,都是鄙俗之极的趣味;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群聚于高楼之下的穿黑衣的老人。总有五六十个人一群吧。在冬天,他们像向日葵一样追随甚至贪恋着阳光。他们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袖着手打盹,聊天,或者茫然地看着过路的人。在公共汽车上看去,那阳光下黑鸦鸦的一片令我心惊。那是一览无余的孤独,亦是对孤独的力不从心的遗忘。曾经丰盈的生命,就像一张吃剩的香蕉皮,软塌塌地留在手上,粘腻,四分五裂以致无从拼凑,色彩衰变得非常厉害。
  在黄昏薄暮,在我的脸贴着玻璃窗往外努力张望的刹那,日间所见所感的一切汇成一阵阵的忧伤,最容易地袭击了我:在这相同的路线,相同的建筑,相同的平庸繁琐的气息中,匆匆的,我们每一个人都耗去了多少激情和年华。
  
  但是我一直没有对坐公车失去最后的兴趣和热情。有时候我的自行车已经搬到了楼下门口,想想,我又搬了回去。我摸出公交IC卡,慢慢地向我熟悉的那个站台走去。
  ——这是因为,我是一个热爱站台的人。
  
  在我的心目中,站台,充满了诗意和象征。
  无论是火车站、汽车站,抑或是地铁站,总是人流如水。一种人生太匆匆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时当我的视线在那些面容上稍作逗留,我总是想,这些人们不知携带了多少隐秘的快乐与悲哀,他们从何而来?下一站将是哪里?他们在此地等车,只是一个偶然,还是将从此改变人生?
  站台,并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不可以改变人的生活的地方。
  在我最初迷恋的站台上,美丽的安娜·卡列尼娜与英俊军官渥伦斯基正是在此邂逅。他们相见甚欢,甚至可说一眼定情。命运就此展开它残酷而迷人的长卷,逶迤至百年之后。
  那是在莫斯科火车站,起初他们只是和无数人一样,错肩而过。然而,一切都是命定的——她回头看了一眼他。而他,也一样的,做了同样的动作。在那一瞥中,他看见了她眼中“过剩的生命力”,她“好像在寻找什么人”。而她,从他眼里,发现了同样的激情。
  在他们身旁,十九世纪的老式蒸汽火车正喷吐着大量白烟。上下火车的人来来往往,一片喧嚣。问题在于:那些人碰见了等于没有碰见。烟气笼罩了那些人也等于没有笼罩。
  对于老托尔斯泰的男女主人公而言,这一切却充满了不同寻常的意义。那铺天盖地的烟气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当一场旷世爱情来临时也正有着这相同的情状。
  站台,这陌生人聚集的舞台,成为一个充满激情与反叛的女人情感最初的爆发与最后的劫难之地。
  这是我青少年时代目光长久沉迷过的一座纸上站台。我从此相信,站台,它更像是一个象征。人们像水一样流经这里,有一朵浪花被碰撞了起来,划出美妙的形状。但很快,逝水汤汤,将卷走这一切。唯一留下人心中的隐痛和泪痕。
  我是否可以这样说:一切爱情其实都始于站台,终于站台?
  
  每天,有无数像我一样的人在走向站台。有时他们自以为运气好,恰好赶上了一班车;也有时他们要在站台稍作停留,尔后再次出发。
  时常,我在人群中发现几张熟悉的面孔:一个总穿灰西装的老人,无论晴雨都带着长柄的黑雨伞,这让我觉得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包里每天插着那把跳舞用的大红折扇,也许她是一个舞蹈爱好者吧;还有一个总提着一捆书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我认识他,他是旧书市场的一个小老板……他们也认识我的脸。我们互相望着,有时嘴角会升起一个最不易为人察觉的微笑,算是彼此打过招呼了。但我们并不交谈。我们像一群默默坚守着各自山头的人。不一会儿,我们就各奔东西。站台,像一只永远也填不满的胃,转瞬即空。
  有时在深夜,我出门去街角买一点小食品,远远地看见那黑黢黢的站台,安静地趴在路边。它多么像一只熟睡了的小兽。也多么像一个人大起大落之后的宁静的内心。
  那一刻,相比白天的站台曾有过的喧闹与明亮,我更感觉到它有限的容量和无限的空虚。可以说,我也更加热爱深夜空无一人的站台。
  
  只要不是赶时间,在站台上等车于我而言并不是一种折磨。我喜欢站台上的空气:一个哑女,她却选择了推销一份新开张的报纸的职业(这里有一种深刻的矛盾)。她端着一摞新出的报,上面盖一张过了塑的纸,上面写着“残疾人,请给予关注”的字,她在站台上走来走去,让每一个等车人都看见那张纸。然后有人买了一张,他蹲在站台上读起来——他的样子很淡定,仿佛他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读一张新出的报;他的身旁,却是一个焦虑的人,引颈张望着,把脖子扯起来,像一只鸭颈;两个刚斗完嘴的情侣,面对面站着,像一具二合一塑像;一对携手的衰老夫妻,了然于心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这些交集在一起,人并不容易感到沉闷。它们,就是我们人生的片段和缩影。我们谁看见这一切,能不若有所思有所动?
  
  在站台,还有一些突发的事件,令人过目难忘。一些具有某种内在连贯性的事情,亦值得长久关注。
  有一年,是盛夏的中午,我坐车回家。汽车在骄阳下行驶,世间所有的水分仿佛都蒸发干了,每个人都疲乏、无力,甚至厌倦。那年轻司机我是面熟的,那又怎么样呢?没有人愿意多去注视别人一会儿。
  车子停在一个巷口站台。当所有等车的乘客都上来后,一个穿牛仔短裤绿T恤的女孩出现了。她将举着的卷筒冰激凌,送进了司机的嘴里。司机笑眯眯地吃了,咬着女孩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她也笑了,转身下了车。
  她是他的女友吧。也许就住在巷子里,是这条古老得有些鄙陋的小巷里的“西施”,爱上了一位见多识广的司机。每天算好时间她在这站台等他。一分钟,甚至几十秒,他们却可回味一整天。这站台上的爱情,就像一个逗号,短暂的,但有理由延续下去。
  他的车每天要开过多少站台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一定知道,她,是他的路途中最动人的一座站台。
  车子开动了,我从窗户看出去,在阳光铺满的站台上,那女孩的腿白皙美丽——我从没看过这么甜美的爱情场景。
  
  后来相同动人的一幕我又看到过几回。都是那个夏天,在那站台。转眼到了深秋,这一幕却不再有了。和所有趣味传统的人一样,我希望看到他人恋爱的过程与结局。两者仿佛是要配在一起才好吃的食物,缺其一,趣味顿失。有几次,我趁上车打卡的刹那,看那司机。但在他平静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失意或得意的蛛丝马迹。我想这是对的,他是和大多数人一样不善喜怒形于色的。
  但我还是很想知道,他和那女孩之间发生了什么:是他们中某一人移情别恋,或是她突然远走他方,又或者,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只是一段恋情的无疾而终——有多少人的恋情是这样无疾而终的啊。
  时间像意识流一样过去。有一天,我在街上走的时候,突然看见了那司机。一个女人挽着他的臂——她的脸很平淡,肚子高高隆起,看上去就像一只骄傲的企鹅。我想,原来是真的,那个冰激凌女孩已经离开了他,他像一首校园歌曲里所唱的——“我也有我的妻”。而且,他即将做父亲了。
  那一刻,我想,那年轻的男子,在走过某个站台时,是会有百般惆怅的吧,他该记得,那午后的某个站台,站台上穿牛仔裤绿T恤的女孩,女孩的冰激凌甜美芳香,女孩的腿笔直美丽。
  也许,于他而言,妻子,是他命定的婚侣。婚姻,是那站台之间的长长路途。他们得慢慢走,得更有耐心和更深沉的爱;而那女孩呢,是他的初恋。初恋是他生命里最美的一座站台,一下就已经过去了,快得像一束高能量的激光,令人猝不及防。
  站台,既可能是出发,亦可能是回归;它带给我们的,是最初的内心萌动与温馨,中间的灵光乍现,以及那最末的平淡与惆怅——我们每个人都有过体验的吧。有时我希望出现一首诗歌、一幅油画,或者一部电影来表达它……
  只要它是与“站台”有关。只要它说出我内心的最真实。
  
  有天,我果然与青年导演贾樟柯的一部片名就叫作《站台》的地下电影不期而遇。
  那是对上世纪八十年代山西一县城里几个青年盲动而苦闷的青春的忠实记录。崔明亮与尹瑞娟们几个县文工团员曾无限地向往着广州那样的大城市,他们前去那里,终又是一无所成地回到自己封闭保守的家乡;他们向往爱情,却历经分分合合:有的爱,没有交代地消失了,失意的男人留起了一头长发;有的,最后终是陷于平淡的婚姻。在一壶开水的突突声中,眯一个中年人常有的盹。
  八十年代,我还只是一个中学生,并没有他们的种种经历与心路历程。然而,我想我是懂得他们的。毕竟,成长的痛楚,青春的挣扎,每个人都刻骨铭心。
  在片子里,真实是不动声色、却又触目惊心的。我最记得的一个细节,是与尹瑞娟的爱情迟迟得不到答案,前途又叵测难料的崔明亮,苦闷无以排遣。终于,他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对着没有一丝绿色的土地,发出了一声长嚎。
  直到今天我的耳旁还回荡着这种混杂着爱与痛的声音。也可以说,实际上,崔明亮的那一声喊,是代我们每个人发出的。在无人的地方,在青春的暗夜,谁不曾像他一样,发出过那种骇人却又空洞的尖叫声。那声音仿佛可以划破空气似的,最终却发现,它划破的,只是我们自己的心。
  整个片子,并没有出现真实的“站台”。我想,导演取名的用意在于:青春本身,就是一座必须经历苦苦寻找、漫长等待的站台吧。它含有着命运的空荡感、充塞于心的焦虑,以及渴望冲出一条光明出路的那种尖叫式的渴盼。我们每一个人都曾历经并还将历经着这一切。
  这座青春的站台,你无法逾越。它是一架桥梁,你却不知它将把你渡向何方。
  
  王晓莉,编辑,现居南昌,曾发表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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