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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4期

乡村的游戏和玩具

作者:张 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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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过对农村儿童行为(游戏)及其相关器物(玩具)的研究,我们可以从一个更独特的角度进一步认识乡土文化的特征。在乡村儿童行为与成年农民行为的对比中,在儿童游戏和玩具与乡土意象的对比中,在游戏所追求的自由精神和它对儿童肉体的训练和限制中,可以发现乡土文化更为复杂的意蕴。特别要声明的是,文章中所举例子以南方乡村为主。
  
  乡村的儿童游戏
  
  游戏的前提
  乡村生活的重复和循环,将农民变得跟土地上的植物一样。随着岁月轮回,他们由一株年轻的植物变成一株衰老的植物,并因身边又长出了一群小植物而感到欣慰。这种贫寒的生活状态和单调的生理节奏,只有成年农民才能容忍,孩子是一刻也不能忍受的。而农民认为“忍受”是“成熟”的表现,是承担生产责任的前提,因而被视为一种荣耀。与此相对立的是孩子“不成熟”的游戏状态。这种状态与乡土社会价值的对立,暂时被“成熟”与“不成熟”的矛盾所缓解。因为只要假以时日,孩子在生活的重压面前终究要“成熟”的。因此,那些整天身不由己、乱说乱动的儿童游戏被农民所“忍受”。是游戏拯救了孩子,使他们暂且忘却乡村生活的贫苦和单调。因为游戏中包含着对另一种生活的希望和想象,对父亲生活之外的世界的“预先占有”,对“种谷—收谷—吃谷—拉谷”法则的超越,对身体的解放。儿童游戏是人类最健康的运动。它没有成人行为的功利性和计划性。它是非功利的、耗费性的、充满想象性的。
  游戏的三个基本前提(时间、能量、冒险)都与农民价值格格不入。第一,只有孩子才有剩余时间。成年农民整天都很忙,白天或农忙时节干粗活(农活),晚上或农闲时节干细活(手工活),现代“休闲理论”与农民无关。第二,游戏是一种无意义的能量释放活动。而节约能量是农民的一条基本准则。他们每天摄入和耗费的卡路里,常常处于收支不平衡的状态,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农民是不会轻易释放卡路里的。今天城市流行的攀岩族、暴走族、健身族,农民都无法理解。第三,游戏还是一种冒险。游戏的结局(比赛的胜负)是未知的,不像种稻子那么胸有成竹,即使年成不好,多少也能收一点。游戏(比如爬树、游泳比赛、翻跟斗、踩高跷)还充满了一种毫无效益的危险,成本太高。成年农民之所以容忍孩子那些毫无意义的游戏,不仅是因为其中有他们自己童年时代曾经尝过的乐趣,更重要的是,他们从中发现了今天自己“成熟”的雏形。也就是说,纯粹游戏的“时间”要素中,包含了孩子对自然和成人世界的“模仿”主题。纯粹游戏的“能量”宣泄中,包含了世俗社会的“力量”、“攻击”主题。纯粹游戏的“冒险”中,包含了孩子协调个人身体和智力,协调外部世界的“学习”主题。正是纯粹游戏的这些附加功能(隐含的世俗化功能),才使得孩子们的游戏在生产至上的中国乡村源远流长。
  
  游戏与有闲
  所谓的“有闲阶级”,就是不从事农业生产、时间过剩、精力过剩,并且通过各种手段宣泄这些过剩因素的人。这是今天城里人梦寐以求的理想。按照农业社会的价值,这种人简直可以说是不可救药的,人们会鄙视他。传统中国农民必须是一个勤劳的、手脚忙个不停的、不会无事到处游逛的人。乡下人必须让人知道他在忙,忙得很。即使是生病干不了活,他也必须让全村人都知道这一点,并且还在挣扎着要去干活,直到别人说:你歇着吧。特别是妇女,双手不停是对其进行道德评价的重要标准。
  只有儿童是唯一的例外。他们就是时间过剩、精力过剩的人,他们就是要通过各种游戏来消耗过剩时间和过剩精力的人,他们是乡村社会唯一合法的“有闲阶级”。按照凡勃伦的说法,他们是在代表全村的农民执行“荣誉性消费”,执行“代理性休闲”。但尽管如此,他们也依然是一个弱势的阶级,不像城市的有闲阶级那么理直气壮。他们是在成年农民一双双严厉的眼睛监视下,执行“荣誉性消费”或“休闲”的。农民的荣誉感,并不来自传统的贵族化的奢侈(浪费时间和金钱),而是因宗族发达和家族延续而产生的。看到自己的产品(孩子)在到处乱跑,他们心里踏实,与儿童的游戏无关。所以,你们玩可以,但不要得意忘形。孩子们什么时候游戏才得体,并不是随心所欲的,否则就是不合时宜、不识相,会遭到父亲们的斥责。
  比如“春耕”、“双抢”季节,最好少玩,能干点就干点,干不了什么的最好呆在家里。比如,平常父母和村里人都在地里忙的时候(上午和下午),也最好不要玩,等他们休息的时候出来玩比较安全。最适合游戏的时候是黄昏,母亲们在做晚饭,父亲们挑着粪桶到菜地里去了。青年们也开始叼着烟游手好闲了,围观的人也多了。这是游戏的黄金时刻,它一直持续到天黑。最讨厌的是,当你玩得正尽兴的时候,突然被父母喊回家去了。可见,乡村“有闲阶级”并不是十分自由的,建立在劳动生产基础上的乡村道德观和价值,就像一个巨大的屁股,时时刻刻坐在游戏的头顶上。
  但不管怎么说,在沉重劳作的压力下,在一个贫苦的生活环境中,乡村儿童还算是幸运者。尽管他们穿得很差、很脏,吃得很粗、很单调,拖着两条鼻涕,蓬头垢面,面带菜色,双目无光,但他们毕竟是唯一的“有闲阶级”。他们的腰还没有弯,背还没有驼,精力旺盛,热血奔涌。他们有机会、有本钱消费剩余时间和精力。
  
  乡村玩具的特性
  
  农业玩具与工业玩具
  农村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一样喜欢玩。尽管他们游戏的背景不同(一个是带有“苦中作乐”的味道,另一个有“玩物丧志”的苗头),但从欢乐的角度看,他们之间似乎没有差别。乡下孩子的玩具和游戏也很多,手枪、火药枪、陀螺、铁环、飞镖、风筝、纸鸢子、弹弓、弹珠、石子棋、毽子、跳绳、捉迷藏……从游戏功能的角度看,农业玩具已经涵盖了所有工业玩具的类型(电子玩具没有改变游戏的功能)。
  乡下孩子的玩具都是自己亲手制作的。从取材(主要是木头、竹子、石头、鸡毛、铁丝、纸、棉线、麻绳等无需花钱就能得到的材料),到自己动手制作,都具有农业文明特色(无法重复的、独一无二的、创造性的)。乡下孩子的玩具大同小异,一把木头或纸质手枪,看上去差不多,其实每个人的都不一样。在同一类玩具上,既带有个人的手工制作的印记,也体现了每一个人的个性和天分。比如,一个孩子从大人那里学会了制作一种玩具,另一个孩子在模仿制作的过程中可能会走样(制作得更差),也可能会有所改进(制作得更好),总之,它不会重复。制作是游戏整体的一部分。一件制作精美的玩具,就像一个人的个性一样,会伴随着一个农村孩子的整个童年时代。
  城市的玩具是无差别的工业复制品。只要父母投资,每一个孩子都能得到一件同样的玩具。于是,城里的孩子为了追求差异性,无需动手,只要动嘴,也就是让父母花钱更换玩具,就像成年女性不断更换服装的时尚一样。孩子们自己没有参与制作过程,玩具也就成了一种成人的消费行为。“创造性”这种本应属于每一个孩子的品质,现在集中到制造商身上了。但是,制造商的所谓创造性,已经与真正的游戏精神没有关系。流水线生产脱离了个体的身体动作,从属于工业利润和剩余价值。制造商为了利润而发明玩具,从手动的到电动的再到数码的,更新速度惊人,刺激消费的力量也是巨大的。于是,孩子的个性被父母的消费能力所取代,游戏竞赛被消费竞赛所取代。单个玩具的造型的确美观了,但它属于“工业美学”的范畴,与机器复制、消费和利润密切相关,而不是与人的游戏本性相关。所以,工业玩具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刺激”或“快感消费”。
  在这一过程中,城市的孩子是无辜的。我发现,他们得到的尽管是一件工业复制品玩具,他们也试图将它当作独一无二的东西来与之交流。但他们已经明白,玩具是用金钱换来的。他们可能永远也不明白自己制造玩具的辛苦和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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