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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5期

瓦上的猫步(外一篇)

作者:苏会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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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一束
  
  对于瓦,这种飞快地进入过去时态的事物我唯有怀念。瓦和瓦上的轻雾,炊烟。雨敲打瓦面的淅沥。“檐溜”自瓦上滑落的滴答。越过瓦面生长的芭蕉叶。从瓦上轻轻踏过的猫步。抛上瓦顶的我那些换掉的乳牙。瓦上的乡愁。时光苍茫,星光昏暗,而我,一回眸就从那片瓦面上认出了我童年的家。一间又一间的瓦舍构筑了我人生的故里。我看见,我的童年宿于红砖房子里。如鳞的瓦片从我儿时的天空遮过。我躺在床上不仅一睁眼就望见了无数红色的、灰色的瓦片,还透过一小方明亮的玻璃天窗洞见了青灰色的苍穹。
  瓦顶是多走向的,像一些随意起伏的山脉。那片片衔接、页页相望的瓦顶构成了鳞次栉比的烟火人间。瓦檐下,一片鸡犬之声。
  新盖的房子,瓦面片片新红,从此它替房子承担风霜雨露。岁月的重量压在上面,是不让人觉察的,直到那片片新红经年变作苍灰黯淡。当一所房子的暮年来临,它的顶上早已是瓦色苍苍,正如一个人白了头。一片瓦从新红鲜亮到瓦色苍苍,就像人的一生那么长。在这一生中,会有很多事情发生。瓦面上经意不经意地落了些东西:来了又去的雨,一场后来消失了的雹子,阳光灼伤的痕迹,从天而降的一团鸟粪,鸟粪里未能消化的一粒小小的榕树的种籽,被台风刮到屋顶上的枯枝败叶,在孩子们的游戏中滚到一半停留在瓦面上的一个荔枝核或是龙眼核,抛上屋顶的我和妹妹的乳牙,还有,薄薄地敷着的、旱天干着雨天绿着的苍苔……那时我头顶上的南方的瓦从未承受过雪的重量。榕树的种籽常常在贫瘠如荒漠的瓦隙墙缝间创造生存的奇迹,直长到一树葱茏,但是,一颗龙眼核或荔枝核绝没有那样的幸运,即使吸吮了些天上的甘露而萌发了它们的幼芽,也无缘享受完一季的阳光。瓦面上一株贫弱的小龙眼苗往往就是这样,寂寞地自生自灭。那是地上的人们很少关注到的事情。只有猫知道。
  回忆瓦面,猫轻轻悄悄的脚步就会紧随而至。
  而且,我总能看见一只猫跃上屋顶的矫捷身影。
  孩子们是被禁止爬树上房的。没有猫瓦面多寂寞呀!一张瓦顶肯定乐意让几只猫时不常地在瓦楞间跳来跳去。那是些没有重量的东西,不会踏坏任何一片瓦,却使瓦上有了些故事,有了些追逐和欢爱,有了生气。有了猫步,有了记忆。
  猫步是瓦的记忆。
  说到猫步,人们已经习惯于指向T形台上那些风姿绰约的美腿,好像不干猫们什么事。是啊,猫步已经被人类移植过来了,它现在是人类最时尚、最具风情的步态!但这个名词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们,谁是始作俑者,谁在为人类的时尚步态提供范式。猫步,不错,来自猫王国的舶来品。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猫,有始以来就一直踏着这种今天被人类引为范式的步子,优美而寂寞地走了一春又一秋。在一片连一片的瓦面上,在我们的美感混沌未启的时代,不为人们知晓地,猫们曾无数次在屋顶的瓦面上举办过它们的时装秀。这一场场时装秀的所有观众当然只有猫们自己。因为这种爱黑夜的动物总是选择万物沉睡的时辰进行它们的表演。它们需要一幅墨黑的缀着星光亮片的巨大天幕,需要一盏月亮一样冉冉升起的聚光灯,需要黑黢黢地隆起的瓦脊、瓦楞和瓦面充当它们的T形台。毫无疑问,当其时人们永远蜷缩在这个舞台之下,只有一些鼾声和梦呓偶尔自瓦缝间逸出而已。我其实不解猫步的奥秘,猫四腿的步态如何被两腿的人类模仿,我只是自然而然地对“猫步”的来历作着这样的理解。
  对于喜好夜间活动的动物我向来心怀芥蒂。这种动物的气场始终是阴盛阳衰,给人一种阴森感,它到哪里,便把这种气场带到哪里,不是很吉祥。猫来去无声,神不知鬼不觉,它夜里的阴叫尤其令人毛骨悚然,它那闪着炫彩幻光的绿眼珠里有着极扑朔迷离的东西,是个迷惑人的深渊。和猫眼对视是一种神秘的体验,即使光天化日,也会有一丝阴冷的恐怖,如入“聊斋”。对于猫眼,我总是尽量不去看它,一不小心触及了也是赶紧闪躲。仅有一次,我大着胆子和一双猫眼对视了足足半分钟,由于自己为自己壮着胆,我紧缩的心渐渐舒放了,并第一次感到,那其实是世上最漂亮的眼睛啊,是两汪美丽的绿湖水,是两颗晶莹的绿翡翠!
  有时想象一只独立于屋顶上的猫,有多寂寞。在黑暗统治的长夜,在洒着清冷月光、寥落星辉的屋顶,它站着,仿佛站在世界之巅。万物皆梦它独醒。同样出没于黑夜的它的同类、它的天敌老鼠,见了它就抱头鼠窜,不会与它共舞于屋顶。在广阔的屋顶上,它无朋无敌,举目荒凉,孤独忧伤。噫,那可也算是种境界!但我怀疑世上有没有这样一只高处不胜寒的猫?因为从儿时的屋顶上传到我耳边的常常是一阵接一阵杂乱的猫步,好像一夜之间总会有无数猫足从顶上踏过。所以我想,屋顶上的猫是不孤独的,黑夜像面旗帜,把天下的猫全召集到瓦面上了。
  屋顶上有时轰轰烈烈,春意盎然。在一些诡秘的夜里,我曾经对瓦面上那些猛烈的追逐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欢叫怀着神秘的猜测。它曾经吓着了一颗稚嫩的孩童的心,它也曾经暧昧了一颗清澈的孩童的心。等到我确切地知道那是猫在叫春、求偶、交欢之时,我已经长大很多了。
  呵,瓦上,那一片无人区,在那些黑暗的深夜里,曾经是猫们的天堂!那些黑夜藏着的永恒的疑问是,一件极温柔的事情,为何叫猫们弄得如此凄厉惊悚!
  猫步,使夜空下一片瓦有了可倾听的声音。躺在床上,还没有入眠,就侧耳去听那些有时,有时轰轰烈烈的声音。从前住的宿舍,与私家宅子毗邻,仅一沟一墙之隔,半空中,瓦面之间便形成沟壑,对于一只猫来说,又多了一项跳沟的游戏。夜里,嗖一声,飞过去了一只,嗖一声,飞过来了一只。其实也许还是那一只,我们看不见。瓦上的猫步,只可听。
  今天回想,我曾在那片瓦面下,诗意地栖居。
  此时,我坐在一间飘着红纱帘的玻璃房里写作,掀开帘子一角我眺望那些新建的楼房,意外地在云脚下发现了一片崭新的红瓦顶,一片多么富于装饰性的瓦面!呀,瓦以这种形式在城市里流连吗?但那是一片高耸入云的瓦面,一片不会有猫步的瓦面了。不是我记忆深处那片低矮的、从童年的天空遮过的瓦面,那片拙朴的、从新红色开始慢慢走向苍灰色、沾满岁月风尘的瓦面,那片一转眼就会有只猫纵身跃上去的瓦面……何时无猫?何地无猫?只不过,如今城里的这些猫,都是些失掉了瓦上天堂的猫了吧!
  
  抛上屋顶的乳牙
  
  因为想起一种正在城市里消失的事物:屋顶上的瓦,顺带也记起了曾经虔诚地抛到瓦面上去的那些换下来的乳牙。
   冲镜子里的自己咧嘴笑笑,刷地露出两排白玉似的排列整齐的牙齿,像两列齐整的田垄。便想起,母亲曾经是这两排田垄的耕耘者!
  那是一口漂亮的“大板齿”。原先每个牙窝里都躺着一粒小小的“绿豆齿”,那是她的那些流落天涯的乳牙们。
  说不定是个细雨敲击瓦面的午间,躺在床上,她还只有七岁,近日忽然被一种隐约的、未曾体验过的疼痛困扰。她一颗门牙的牙根微微有一点发红,但她是觉察不到的,她不会知道,这是因为,生命的一个新时期悄悄开始了。她在床上翻覆,午睡醒来又觉着了疼,是一种想不明白的疼。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呗!她寻鞋下床,怪呀,一动起来就不那么疼了。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不小心咬着了夹在米饭里的一粒沙子,嘎嘣!正好触到了埋着隐痛的门牙。哎哟!她的右手迅速腾出来捂住了嘴巴。撒手的筷子有一只骨碌碌地滚到了桌下。
  “怎么啦?”是母亲关切的眼神。她捂嘴的手没有松开,疼痛里有一种酸溜溜的更加说不清楚的感觉。妈妈把她的手拿开,叫她张开嘴来看看。准是奶奶,在一旁说:“七岁了,该换牙了!”啊,白发的奶奶对生命的季候好像有笃定的把握呢!在小孙女慢慢长大的过程中,奶奶一定没少唠叨:“七个月了,该长牙了!”“一岁了,该戒奶了!”“一岁半了,该学话了!”“两岁了,该走路了!”生命的规律正如那季节轮换。现在,七岁了,是该她们操心换牙的事了。妈妈也许注意到了她的门牙,指导她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那颗门牙摇摇看,“是不是有一点松了?”她前后摇了几下,体会着,含混地说:“像是有一点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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