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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1期

宋朝的病

作者:雷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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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时间的亲人,我的朋友庞晃,几乎在昆明的每一座废墟中晃荡过、迷失过。世界一直在前行,他却一直在往后跑。用他的话说,他是在跟世界拔河,结果总是被世界手中的那根粗麻绳拖着跑,开始时拖在地上,激起漫漫灰尘,后来,就被拖得飞了起来,变成了世界手中的风筝。
  庞晃迷恋一切旧的东西,旧窗子,旧门,旧凳,旧桌,旧柜,旧石墩……如果谁能帮他把一堵旧墙搬回他的家,他也一定会笑得发抖。不幸的是,他是一个穷人,不能像有些人那样,手指一片正在拆除的老城说:“这儿所有有意思的旧东西我都包了。”然后用火车或汽车拉走,卖给老外。他只能像做贼一样,在轰天炸地的旧墙倒塌声里,在蘑菇云一样的尘土中,鬼鬼祟祟地去寻找他想要的一切。而且,他得来的东西一概不卖,精品放在家中,一般的,就堆在租来的一间民房里。在我的印象中,个子矮小的庞晃,只有在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是干净的,平常时间,不管在哪儿,他都满身灰尘,双手黑漆漆的,指甲壳内,更是被黑色的烟尘填得满满的。偶尔,他也会拖着伤腿,满脸是疤或脖挂打着石膏的手臂来到我们中间,笑嘻嘻的。当然,大家也倦于再问他为什么伤了,因为谁都知道,又是跟拆城的民工或者类似他那样的人,展开了一场夺宝战,战场上满地的砖头、椽子,抡起来就打,总有人要伤着。
  有一段日子,昆明的正义路拆得热火朝天,庞晃也就适时地消失了。照我们的想法,他一定又在各个院落之间疾疾奔走,或匍匐在某堵墙下,等黑夜一来,工人收工,他便像箭一样射出去,抱起早已相准的东西,一转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一段时间,庞晃不得不中止了他一生的寻宝记,而是充满茫然与恐惧地徘徊在昆明的每所医院的皮肤科。他的妻子在跟一个朋友打电话时,不小心泄露了秘密:庞晃的脖子和脸,先是长出了一种奇怪的红点,继而疯狂地浮肿。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昆明这么多穿白大褂的人,有着数不胜数的精密仪器,却没有谁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有人吓他:“老庞,你这症状,我看是艾滋。”庞晃赶忙脚下生风,到医院验血;又有人压低嗓门,嘴唇贴着他耳朵:“老庞,听说泰国那边最近又出了一种新病,很多性产业工作者,先是脸红肿,最后全身变成水……”听得庞晃就像蹲在冰箱中。
  事情传出来,庞晃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开始重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来,又粗又红的大脖子,又红又大的脸,而朋友们也乐于向他献偏方或替他遍访民间高人。期间,他喝下太多的糊涂药,也领教了太多的神神鬼鬼的世外高人的非常手段,苦不堪言啊。
  转机来得很偶然。一天,朋友中一个很少说话的家伙,突然开口了:“庞晃,我有一个舅舅,快九十岁了,是个中医,想不想让他看一下。”庞晃去看老中医的那天中午,满头银发的老中医正在郊区的一个小院里,秋天的梧桐树下,品着一壶号称是“龙马同庆”的普洱茶。沉默的人说:“舅舅,这是……”话未说完,老中医抬眼扫了一下庞晃,本来还被百年普洱弄得不着边际的眼神,瞬间就精光敛集,无形剑一样暴伸出来,继而,手抚长须,仰天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中,梧桐树叶又多落了几张:“天意啊,天意,老夫等了一生,终于等来了第一个想医的病人。”
  老中医告诉庞晃,庞晃得的是一种宋朝的病,传染病,可这病在朱元璋称帝那年就绝迹了,而且再也没有出现过。老中医还告诉庞晃,他从青年时代就开始研究这种病,一直以为自己练的是屠龙术,没想到世间还真的有一条龙。庞晃服了老中医的三副药,病很快就好了。庞晃一再坚持要付老中医一万元钱,老中医鹤发倒立,一再地把庞晃扫地出门。每次,庞晃出了小院,都听院中的老人喃喃自语:“天意啊,天意……”
  至于庞晃是如何患上这种病的,照老中医的分析,这种病一度在宋朝时的昆明城中流行过,某些细菌附在了旧宅的屋梁、椽子或其它什么旧的东西上,这次拆城,绝无仅有的细菌被庞晃撞上了。
  
  哺鼠人
  
  
  
  1966年秋天的一个夜晚,仇海明在一个朋友家因为多喝了一杯,出门来,脚下就有点飘。来到广场附近,有些内急,就对着一堵高墙解开了裤带。无巧不成书啊,木匠仇海明的一泡尿,冲在了一张大字报上,而且贴大字报的那人,刚走出去几步路。
  仇海明就这么入了狱。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仇海明自此爱上了监狱,在监狱里度过了一生。据说,仇海明死的时候,也就是2002年的春天,他的家人去收尸,发现他的头发及地,和他的身体一样长。他床边上的一只大碗,装满了他生前剪下的指甲。最富有戏剧性的是,他冰冷的怀中,躺着几只肥硕的大老鼠,见有人进来,不跑,抬头看一眼,又紧紧地依偎着仇海明的胸膛。
  仇海明的家人并没有去找政府滋事,讨说法,要补偿,因为在这座山中小城,谁都知道,二十多年来,每一届县委都不止一次研究过仇海明的出狱问题,而且都形成文件,态度异常坚决:仇海明必须出狱。可就是这个仇海明,无论你采取什么办法,他就是死也不离开监狱半步。用硬措施,他就双手死死地抓着铁窗棂,任你多少人抱着他往外拖,拖得满身骨骼响,他也不放,口中咆哮:“除非你们砍了我的手。”
  狱警们也用过一些软办法。比如,他们找来了仇海明入狱前的初恋情人,让其坐在仇海明的监室外,一把鼻涕一把泪,心都说碎了,人都变成了泪人,除了听到监室里的几声闷哭和拳头打墙的声音外,再没有其它。美国电影来到中国之初,一个年龄很小的狱警,还把玛丽莲·梦露非常暴露的明星照,弄了一张,贴到了仇海明监室的墙上,以期借此喊醒仇海明,进而让其产生红尘之望。可过了几天,年轻的狱警发现,梦露的明星照,虽然没被撕下来,但上面布满了老鼠屎。
  仇海明出身于木匠世家。政策好起来以后,他的两个哥哥都顺理成章地当起了建筑老板,成了小城中最早富起来的人。他们家早年风雨不避的房子,代之的是两栋金光闪闪的大别墅。大哥二哥都曾数次来到他的监室外,喊一声三弟,三弟不应;再喊,还是不应。大哥说:“三弟啊,以前你最想吃的火腿,我给你买一大卡车,以前你想穿的新衣服,我给你买一房子,以前你喜欢喝酒,我让你天天喝五粮液……”大哥哽咽了,三弟在里面只说了一句:“哥,回去吧,重修一下父母的坟,代我多磕几个响头。”
  一生黑暗的生活,据说让仇海明肌肤如雪,凡是到过其监室的人,都看见过他一脸的青筋和安宁的死灰一样的表情。当然,人们在私底下也非常纳闷,这一个从来也不出门放风的人,他是以怎样的方式,度过了漫漫的人生路?他在监室中几乎不动,就呆在床上,有人送饭来了,他就下床来,走到门边,取了,又返回床上,一半自己吃,一半喂老鼠。由于其身份的特殊性,监狱破例给他配了可移动的便盆,放在门后。为此,他的监室,从床到门,走出了一条路,而其它地方,是厚厚的尘土,上面布满了老鼠的足印和屎。一个狱警说:“唉,这个仇海明,在他的床内侧,他还用被子里的棉花,给几只老鼠做了一个窝。”
  我在一首名叫《诱鼠人回来了》的诗篇中,曾写过人的鼠性,大意是:当人终于卸下了与世界对峙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和恐惧,走到某个无人的角落,就会浑身收缩,变小,变成一只乐于在暗中生活的老鼠。这诗是否算是仇海明一生的浓缩,我不得而知。
  仇海明的家人,把死去的仇海明接回家,准确地说,也把那三只老鼠一起接了回来。他们按小城风俗,在家中为仇海明做了九天的道场,为其超度。九天时间,那三只老鼠静静地抱成一团躺在仇海明的灵柩下,什么也不吃,到第九天,都死了。仇海明的大哥是个明白人,立即自己动手,做了三盒小棺木,将它们一一入殓,棺木中放了些仇海明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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