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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2期

西藏在上

作者:杨 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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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困惑,在时间走到2006年时,变成了前路没有目标的行走。也就是你还有三四十年时间要活,而前面已经没有了目标。生活、爱情、写作,一切的一切,在你翻越一座座大山之后,发现没有了可翻越的山,你就要像那些越活越无力越活越萎缩的人,在劫难逃地萎缩下去,最后只剩下吃好三顿饭,睡好一晚觉。我像预感黑夜将临一样预感到前景的无力和黯淡,感到连绵不断的无所傍依。对生活我不是个积极的人,一直不是,但最近几年终于学会了主动改变生活,所以就想趁着还能思想去给自己找一个精神支撑。人们都说西藏是最后一块圣地,是心灵的最后家园,我在2002年曾经进藏,基本认同圣地和家园的说法,只是那时候并没有现在的心境,只是感觉,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可以再来。现在,应该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但我心里清楚,终会有那一天,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决定主动寻找。2006年7、8月间,我从西安开始,沿西安—兰州—西宁—格尔木—拉萨—日喀则一路向西,寻寻觅觅,希望找到可能拯救灵魂的“经”。
  
  接近
  
  我在今天梳理这一切是如何开始时,就无法绕开“缘”这个字,它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巧合,像是命里注定,它来自由来已久的深处,又将在今后的生命里盘桓不散。我喜欢讲故事,现在,一切都发生过了,我可以眺望最初的故事了。
  我向西的旅途是一站一站走的,每一站都停几天,站站,看看,慢慢接近青藏高原。在西安至兰州的夜车上,我遇到三位去五台山朝拜的拉卜楞寺和尚,因为同是无座位的站客便攀谈起来。三位和尚是甘肃佛学院的学生,他们不排斥与俗(女)人谈话,也没有不耐烦我问的无聊问题。我们谈得很投机。凌晨4点20分,三位和尚在陇西下车的时候,我们互留了电话。
  和尚中有位叫慈诚嘉措的间或与我有短信来往,不外是“一路顺风”、“阿弥陀佛”之类的话。僧人于我是既神秘又禁忌,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不知道该跟他们怎样说话,所以我对他们的态度既热情,又无所适从。但这并没有妨碍我时不时冒蛮气。八天后,当我从兰州去夏河拉卜楞寺时,我短信通知了慈诚嘉措。
  夏河是个县,拉卜楞寺就在这个县里,傍着无边无际的桑科草原。通过短信慈诚嘉措告诉我,他回老家去了,三天后回来,他让我等他。
  我们习惯于为某件事等一个人,或者因为爱,或者抹不开面子。我们不会无缘无故等一个人,更不会无缘无故等一个陌生人。僧人也是陌生人。因为他们是僧人,于我们可能比一般人更亲近,也可能更遥远。我不会等这个火车上认识的僧人,对于火车上的相遇,僧人可能与俗人一样,过去了,连痕迹都留不下。我礼貌地回短信:太遗憾了,便以为这件事泡汤了。实际上,我没有自己说的那样遗憾,遗憾的事情太多了,多得都不敢认真遗憾。
  慈诚嘉措给我发来两条短信,每条重复发十六遍,我因为忙着跳锅庄舞没有在意。晚十点,锅庄舞因小雨提前告停,我上气不接下气回到住地,慈诚师傅来电。他说,他赶不回来了,但请他的师傅接待我,让我第二天务必去。并说,如果找不到师傅就打电话给他,他会让人出来接我。我收起电话发了会儿呆,然后把这事告诉了同屋室友。室友告诫我,这种情形多半是以点化为名化缘,她举例说她的同事就遇到过。
  我开始着慌,给有主张的朋友发短信,咨询要不要去拜见慈诚嘉措的师傅。我有私心,我不能免俗地猜度别人也有私心。我一年到头有半年时间在外面,我见过太多以宗教名义敛财的假寺庙、假和尚,那些假和尚,以“你与佛有缘”为名几乎到抢劫的地步,弄得你只好离寺庙远远的。非常世俗地,我害怕第二天的会面。我害怕被硬拉入某个宗教,害怕被强行化缘。入教和化缘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任何人为的做作都会使我畏惧。我警惕任何形式的被利用。
  没有一个朋友回答,因为太晚了。我被两种情绪支配着,一种是去见见那位上师,近距离地感触活生生的藏传佛教宗教人士,看他们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看看他们的私人生活,即便被强行化缘。另一种情绪是,即使我已经答应慈诚师傅我还可以不去。这样做很不地道,但我们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地道吗?我不想当众撒谎。实在不行我就逃,避而不见,避而不答已经是我们的策略之一。两种情绪让我在睡梦中斗争了一夜,第二天五点多就醒了,眼睛是肿的。
  总有朋友是辛勤的“农民”,早上六点就回短信了。朋友之一说接受点化,不要怕,并说我太紧张了。我说我对宗教是又向往又惧怕,对方说,佛是宽仁的。我知道佛是宽仁的,我不怕接近佛,我怕的是接近不地道的和尚。我说了到目前为止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位朋友“点化”我:真正的大师只点化可造化的人。就这一句话,让我下了决心,准备去拜见这位上师。另一位朋友也来短信说,宗教是心里有就有的事,不在乎点化不点化,一切顺其自然为好。这话没什么特别的,却让我放松下来,我不该那么紧张,佛不需要我们那么紧张地、畏惧地接近它,真正的佛是让人宁静和放松,让人自然并顺着自然,我把自己弄得太紧张了。
  我随众人进入拉卜楞寺。我被内心强劲的情绪支配着,进了两个佛堂就开始给慈诚师傅打电话。我找不到他的上师,我得让某个小和尚或佛学院的弟子来引我前去。
  慈诚师傅的朋友、一个开三轮摩托的小伙子来接我。爬上雨中摩托车厢的一刻,我感到这爬上车、坐在艳红塑料座垫上的动作如此熟悉,好像我的前世隔三差五就坐这种车子,车头黑壮的藏民就是我一个锅里吃饭的冤家。
  我见到了慈诚嘉措的上师贡巧嘉措,他主修密宗,是护法寺的住持。我始终没敢问护法寺住持在拉卜楞寺是个什么地位。对于出家人来说,地位可能是不重要的。贡巧上师似乎也认为不重要。他没有任何壁垒森严的样子,既不神秘,也不高高在上。一个多小时里,他就像跟一个后生聊天、唠家常,即不怎么谈宗教,也不刻意指引你。他慢慢地跟你说家庭、生活、工作的事,慢慢地贴近你,就像一烛温火,慢慢融化一团凝结的油脂。
  贡巧上师要给我弄糌粑吃。他下了打坐的床,用热水瓶里的水洗手、洗碗,用干净的擦碗布抹碗,然后用一个长柄木签刮了两块酥油,加了一点糖,一点水,然后盛炒熟的青稞面。之后他端起碗,用三根手指转着圈捏糌粑。外面初晴的太阳照进来,照在贡巧上师的脸上、身上,照在他的手上。他的手从容地做着团糌粑的动作,那温暖的、仿佛普渡众生的动作,让我的心田绵软极了。从那一刻起,我纠结的、世俗的、患得患失的心平静下来,我安然地沉潜在这宁静中。
  我吃了贡巧嘉措上师给我捏的糌粑。我没有诚惶诚恐,也没有一丝感恩戴德的心理。我安然又满足地享受美食,就像接受一个老者为我准备的饭菜,除了大口大口地吃、甜蜜地吃、心满意足地吃,不再想别的了。
  我跟贡巧上师聊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半小时是我对上师的“访问”。我不知那样问是否冒犯他,但上师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这让我有勇气把我想知道的都问了出来。我给上师拍了照,还拍了上师房间里的陈设。在简陋的修室里,上师和他的弟子们从事着高深、神秘的精神活动。
  一个半小时后,我从贡巧上师的修室出来。上师将一个超长的、可能给贵宾准备的哈达挂在我的脖子上,他的双手抚在我的掌心上,然后手又抚在我的头顶上。这一刻,我心里,只有一种姿态,那就是驯服、依顺。是的,我的内心就像柳条顺着春风飘拂一样,顺着上师不着一字的宽仁和慈悲,依顺地伸展而去。我觉得,那个空间大极了,也远极了,慢慢地上升。
  
  盘桓
  
  我对藏文化、藏传佛教的神往始于2002年的康藏之行,我无法表达自己对藏地、藏文化、藏传佛教、藏民精神状态的神往,在那以后的四年时间里,我不断地用文字抚摸、探索那神秘、庞大的一切。但我自知,对它们还是一头雾水,只能在外围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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