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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2期

江南私企打工手记(2005)

作者:吴 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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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明天可以上班了
  
  “你明天可以上班了。”这是老板对我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那个四月的下午,我跟老板谈好工资之后他这样对我说。令我意外的是仅仅需要这么一句话,我就可以上班了。我又特意问了办公室的人,需要办理什么入厂手续吗?他们说不需要,只要你跟老板谈好了明天就可以上班了。我们这里就这样,没什么手续,也不签什么合同。
  于是第二天早晨我就开始上班了。老板那里只有我的一份资料,那份资料只有一行,上面有我的名字、年龄、学历、电话。仅此而已。这是我工作五年来所见到的最为简洁的入厂手续,那就是:“你明天可以来上班了。”
  
  堆满垃圾的车间
  
  这是我所见到的最为肮脏的车间,其肮脏程度远远超过我的设想。我所在的金属加工车间是全厂最乱最脏的车间。全厂有三个主要的车间,是两个装配车间和我所在的车间,还有两个小一些的加工车间、一个成品库、一个原材料库、一个刀具和工具库,除此之外是一座两层的办公楼,一座砖木结构的大瓦房是我们工人的食堂,老板和管理技术人员在办公楼一层有个小餐厅。
  每天早上七点半,当车间两层楼高的巨大铁门被缓缓推开,我们一天的工作也由此推开。大家先换上工作服,几乎没有一件工作服是干净的,都或多或少地沾上了油污。每个人操作的机器都被各种油料包裹着。机床内部注满了润滑油,露在外面的大部分导轨、手柄,整个机床需要转动和移动的部分都离不开机油的润滑。这都不算什么,制造油污的主要源头是加工零件时使用的冷却液。一般是加了水的乳化液和柴油,都很脏。
  通常情况下干活都要用到冷却液。“钻木取火”这个发明大家都知道,主要是利用摩擦产生热量,一直达到燃点着火。我们加工零件,要尽量减少热量,不然零件很容易变形,达不到精度要求,机床使用的刀具也会很快磨损报废,严重的还会把刀子融化掉。加工的零件一般是铁或者钢材,所用的加工刀具是高速钢或者很硬的合金材料,如果不用冷却液,几乎就没办法干活。由于机器的转动,冷却液就很容易被甩得满地都是,虽然可以用其它东西遮挡一下,但是要彻底不让冷却液外溅是不可能的。所以操作机器的人就不可能不沾满油污,有时冷却液会飞到头上、脸上、嘴里和眼睛里。
  冷却液经常会流到地上,车间里备了锯末,可以吸干净油污。除了油污,车间里到处扔着以前报废的各种零件,没有用完的材料、铁屑、破布,都沾着油垢或生满铁锈,仿佛它们一直都自甘如此地肮脏下去。机床四周更是落满了铁屑。在加工大型零件时必须用天车(一种吊车,安装在车间顶部)把零件吊起来装夹在机床上,这些零件产的铁屑往往是零件体积本身的几倍。多数人下班时只是马马虎虎地打扫一下,甚至不打扫,只有少数几个人收拾干净了才下班。反正没有什么机床保养的制度,打不打扫卫生都无关紧要,老板只要你把活干出来,其它的,他不关心。
  我的工作是操作机床,按照图纸要求加工零件。那些图纸又黑又皱,像一块块破抹布。机床转动的声音就像行驶的拖拉机,加工零件时会发出不规则的机械刺耳的令人不舒服的噪音,干活时,整个车间有三十多台各类机床同时转动,机器的声响从不同的角落奔涌而出,相互碰撞、交错、纠缠在一起,织成一道道密不透风滔滔不绝的洪水,把在车间里干活的所有工友淹没,无法逃脱。
  每台机床都会配备最少一个工具箱,里面放着各种刀具、干活用的各类扳手,有普通的活动扳手、外六方扳手、内六方扳手,零件图纸、垫铁、油壶、直角尺、游标卡尺、千分尺、万能角度尺、百分表、塞规、布、砂纸等等。工具箱下面塞满了杂物,有人会把干废的工件藏在下面,但更多的是由铁屑破布构成的垃圾。有些人的工具箱上面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尘,有两个毫米厚,这跟窗台上灰尘的厚度差不多,形象地说,就像一元钱的硬币那么厚。车间的灰尘很大,特别是铣床加工铝材和铸铁时,铝屑和铁屑会变得跟面粉一样细微,随空气飘荡。它们会落在工友们的身上和窗台上,要积够一元钱硬币那么厚的灰尘,并不需要很长时间,也许一礼拜就够了。
  
  在偏门
  
  我们车间的中部开着一扇偏门,从这个门出去五六米,就是厂子北边的围墙。有一天下午我没活干了,跑到外面想透口气,正好看见一个工友踩着墙根的废铁在看什么。他的一只手工作时受伤了,不是很严重,没干活,在养伤。我也踩上那些早已生锈的铸铁或者钢锭看看墙外面的世界。我知道了,墙外面是一家驾校,学员大多是年轻人。我有些羡慕他们,以后可以驾驭铁骑在大地上飞驰,而我和工友们依旧要坚守工厂。
  在偏门,你只能看到一堆堆被遗弃的废铁,长满了咖啡色的暗红铁锈,似乎是被风雨穿上了一件不露头脚的衣裳,无法从颜色上辨认它们到底是坚硬的铸铁,纯粹的生铁,或者是既坚硬又柔韧的钢材。总之,它们被人废弃了。废弃的原因可能是图纸更改,工人加工时产生的废品,或者是那些铁自己的缺陷。比如硬度不够,就像一个严重缺钙的男人,无法承受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总之,它们只能被废弃,无法成为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的一块好钢!它们还要坐在那里,日晒雨淋,不知道哪一年,直到自己被时间消化掉。
  没有人知道一块铁自己烂掉需要多少岁月,只有那些铁知道吧,也许连它们自己也不知道。
  
  长满铁屑的一双双手
  
  在车间,只要你是干活的,就要与各种零件打交道,而每个零件,都或多或少沾满了油污和铁屑或铝屑。铁屑有大有小,形状各异,有的像削铅笔产生的笔屑,卷曲着;有的像一截截弯曲的铁丝,但要比铁丝宽比铁丝薄,薄的如同刮胡须用的刀片,很容易将皮肤划伤。把手划几个小口子,这在车间是很平常的事情;有的如同锯末,很碎,细小的如同针尖。这类铁屑最容易扎入手掌。只要你碰到或粘上手,干活的时候手上必须用力,用力的话如同榔头敲钉子一样,会把铁屑敲进自己的手掌。
  大一些的铁屑可以用针挑出来,可是像针尖一样长短不到半个毫米的铁屑或铝屑,很难再挑出来,只能任它长到手掌里。除非你将手上的某一块肉割掉!刚开始,钻进手掌的铁屑还能看见一个黑点,应该是生锈的缘故,慢慢地就看不到了,它已经深深地进入了手掌,隐藏在某一块皮肤下面,或许它还会自己移动,最终成为我和工友们身体的一部分。
  当那些旧的黑点被身体“吸收”时,又会有新的黑点出现。因为我们要干活。我不知道已经有多少铁屑进入我和工友们的手掌,但我知道,依旧会有数不清的铁屑不断进入我和工友的身体,像我们每天只能呼吸被工业糟蹋过的空气。因为我们要干活,因为我们要吃饭。除非有一天,我们的手掌磨砺得如同铁打的一般坚韧。这样的手掌,我曾在活了近百岁已经在一个春天把自己种进泥土的、我纯正的农民外公那里看到过一次。也是最后和唯一的一次。
  
  与鸡同食
  
  食堂是“人”字梁的那种老房子,紧靠着厂大门西边的围墙。打饭只有两个窗口,窗口只能伸进一颗头。如果你是个“大头”,就伸不进去了,这意味着你今天看不清有几个菜。实际上每天只有三个菜,两个素菜和一个红烧大排。素菜无非是烧土豆、西红柿蛋汤、炒菜花、酸菜豆花这些最便宜的东西。素菜每份一元,大排每个一块五。没有面条之类的其它东西,只能吃米饭。米饭由我们自己早上带了米饭和饭盒,淘好后放在蒸笼里,食堂蒸饭。晚上,各自回家吃饭,食堂关门。
  食堂有六排三行桌椅,是很古旧的长条桌椅,长度约四五米,可以同时坐五六个人吃饭。与食堂一墙之隔的是木工房,墙上开着两扇窗户,没有玻璃,用破纸板挡着。刚刚上班的几天,木工房正在做木工活,每天桌椅上都蒙着一层灰尘。如果没有抹布,就没法坐下去。我们每天十一点半开饭,与工友们同样自觉吃饭的是三只母鸡。当我们开饭的时候,三只母鸡就晃头晃脑大大方方地咕咕叫着踱了进来,很悠然地在大伙面前觅食。我想,它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存方式,它们乡下的同伴几千年来也是这样与人共食的,这家工厂能为它们提供如此宽厚的待遇,真的可以叫“仁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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